肖淮說:“Lucas跟我提過,他爺爺在中國遊學時遇上戰亂,身無分文,方先生將懷表轉送給他,讓他去當鋪當掉,換一張回國的船票。但出於對方先生的敬重,他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將懷表帶去了美國,後來再也沒有方先生的消息。婆婆,你能不能跟我們講講這位方覃先生的事?”
方覃的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隻是知道他一生經歷的人本就很少,如今隻怕更是寥寥無幾,是該說一說。
這時,門口湊上來幾顆小腦袋,幾個背著書包放學回來的小孩子問:“婆婆,今天還給我們講故事嗎?”
我看向他們,笑道:“講,婆婆今天給你們講最後一個故事。”
我搬了把搖椅坐到大榕樹下,白澤,肖淮一家,還有這群孩子圍坐在身旁,開始聽我講一位叫方覃先生的故事。
“1900年,一個飄雪的冬夜,長沙的方家大太太在床上足足疼了一日一夜才生下方家長孫,方老太爺為長孫取名方覃,字長淵。方覃自小性子沉穩,學堂裏經常考第一,很得先生欣賞。但他一生經歷頗為坎坷,十歲那年,母親過世,父親生性浪蕩,對他多有忽視,祖父又極為嚴苛。二十四歲時,進門不到兩年的妻子突然病逝,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此後他也無意再娶妻。三十七歲,唯一的弟弟在戰場犧牲,方家隻剩他一個男丁。三十九歲他被當做間諜秘密處決,他去世無人得知,他的妹妹一直打聽他的下落,直到臨終前也未能得知。這塊金色懷表就是他的遺物。
“懷表是方老太爺在他十五歲生日時送給他的禮物,方老爺年輕時不擅長做生意,經商失敗,虧了不少錢,方老太爺過世前就將方家的産業交到當時年僅十五歲的方覃肩上。方覃也很爭氣,沒有辜負方老太爺的期望,小小年紀就獨自扛起了方家的生意。
“1930年,我的尋物坊開在長沙,我第一次見方覃時,他弄丟了這塊懷表,讓我幫忙找回,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他一直以個人名義暗中資助前線。1935年,我最後一次在尋物坊見到方覃,當時他來找我幫忙尋回一批被劫走到醫療物資,但我無能為力,之後不久我便離開長沙,再也沒有見過他,一直到很多年以後……”說到這裏,我頓住了。
肖淮問:“之後怎麽了?”
我看了眼白澤,繼續說:“很多年後,我從別處得到消息,1939年,方覃在一次行動中不慎暴露,他在杭州被抓捕關押,礙於方家當時在商界的地位,他被秘密處決,他的死連他的妹妹都毫不知情。他死後,遺骸被埋在杭州的某座山上。但是時隔久遠,已無法知道具體位置。這便是我要說的故事。”
小孩或許沒太聽明白故事結局的深意,但大人是聽懂了,葉歆唏噓道:“那個特殊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像方先生這樣的無名英雄默默犧牲。”
“好了,方覃的故事講完了,你們也都趕緊回家吧。”我起身,“這塊懷表就留在我這裏保管。”
等衆人走後,白澤站在我身後說:“若是今天沒有肖淮一家,你跟那群孩子講的故事大概就不是這樣。”
“是啊,我會跟孩子們講一個鬼故事,孩子們聽完隻會在意故事好不好,但大人不一樣。”
我又看了眼手中的懷表,此時店內昏暗,懷表在發著淡淡的光。
這個故事的結尾其實是,多年後,我偶然從地府鬼差那裏得知,杭州西北麵的一座山上遊蕩著一隻無主孤魂,孤魂執念太深,徘徊在山中不肯離去。他們查過孤魂生前與我有點淵源,便將此事告知於我。等我去到,認出它是方覃。
這塊懷表原本是為了傳遞一份緊急情報,當時形勢危急,全城都在搜捕方覃。為了躲過城裏層層疊疊的搜查,方覃在被抓前將懷表送給一位外國友人,千叮萬囑讓他送去城中一家當鋪,老板會給他一筆錢買船票回國。
當鋪是他們的一個地下據點,懷表的指針停在十二點,表示“危險,速速撤離”。但是沒想到,這位外國友人出於敬重,即便走投無路,也沒有當掉這塊懷表。
最後,方覃的同伴是否躲過了那場危險,我不得而知。隻知道,當我再次見到他的英靈時,英靈口中依然反複念叨著“危險,撤離”。
山中不知歲月改,人間風雨已百年。方覃的同伴早已不在人世,他卻因為一份未能送出去的情報,一直被困在1939年。
最終,方覃在認出我後,放下執念,英靈消散於山間。
再強的執念也會有被時間碾碎的一刻,再深的遺憾也終有被淡忘的一天。
白澤將乾坤袋遞給我,我將貨架上的舊物一一放入袋中。
一把古銅鑰匙,一個空空的舊皮夾,一根細長的梅花簪,一條潔白的狐貍斷尾,一顆永遠不會發芽的種子,一塊金色的懷表……
這些舊物浸染了時光的空虛,一個個看起來格外的孤寂。
它們曾是某人最深的執念和遺憾,最終又被遺忘在漫長的時光中。
清空了貨架上的舊物,浮生尋物坊立刻變得空蕩蕩。
店門緩緩關上,落鎖。
轉身離去時,我褪去身上蒼老的皮囊,又化成妙齡女子的模樣,繼續遊走於十方世界,等待下一個走進店裏的顧客。
“這裏是浮生尋物坊,我能幫你找到丟失的東西。”
年輪緩緩,時光漫漫。
浮生尋物坊,全往昔之憾。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