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聽音 響耳風。 精實之軀的馬匹。 大地風滾的殘斷狼煙。 次第錯疊踏風的鐵蹄,隨馬步交叉,竭力拔動勢能的蹄朵,發出重濁的槌擊。 馬匹馭風屈變鼓突的肌肉塊,蓄力未拓,隨陡峭身形,仿佛已經迎風颯劃出線狀的鐵質長痕。 一道道煞白如光的風棱,簡直就是戰馬自身挾帶的兇器。 堡珈珥倔強地直麵壓迫自己呼吸的風浪。雙手同時彎變、飛抖……從兩臂蜿蜒起勢的手形波濤,瞬間拉長的鋒線,銳化輪圓、湍旋中蹦彈了兩道弧圈,在沖鋒陷陣的一溜兒馬前,驟閃…… “叭!”“叭!” 同頻,同聲。 落雷滾火,裂音迸射…… 意念蹙集於膂力,韌性之具放大風鞭任性襲擊目標的截麵。風稍蠍子尾一樣在末了霎時高蹺的尖鋒,短促一凝,短暫定格。不曾顯示出擊的過程,就見沖前的兩匹馬,不再是馭風踏浪的通靈古獸。 因為風鞭襲擊的霹靂,超越馬匹身軀浪顛遲滯的風。所以,觸疼翻滾的兩匹頭馬,在空間顛簸戰栗的玉肉白浪,仿佛一眨眼就會肢解殘斷成模糊的濁流,而滾落一地。 不過,跌翻的馬匹並未重創。帶著餘恐未泯的痛楚,艱難站立,瑟瑟抖動著。 堡珈珥看著風鞭強阻的兩道馬匹烈風已經停滯。抽回施力的手腕,泰然而立。隨風屏張的禮服如嘩嘩綻開的旌旗。賁紅的目顆,洇散微微血紅發亮的光輝…… 頓時,那些狂躁跟動而來的馬群被風阻的兩匹馬羈絆,好像被分流的河水,劈開堡珈珥的“石頭”,擦身而過。 但這些馬匹畢竟是從大地灌滿力量的地精。隻要鐵足不曾離開堅實有形的大地,一粒熟稔的土腥味,都足以彌生出源源的生機。 那兩匹馬看似形鈍。但是,很快就像沾足水汽的枯草,舒爾搖曳風響的軀體,漸漸長旺振作的勇氣。 堡珈珥知曉:這些地精隻要未曾被自己遣返地底裡去,每一刻都是自己必須用族語、意念和法相,執著統禦的工具。 不連續意念的殘斷,隻能給眼前這些泛濫成災的力量,留下封堵不住的豁口。 果然,稍稍的停頓之後,這些血脈一直澎湃湧流的生猛軀體,又變成力格飽滿的凝實之具。唯有被弒心的恐懼感,讓它們不敢直麵正視堡珈珥殷紅賁威的眼神。 征服,就是從一顆心靈開始的。 修武吸嗅風中的煙嗆。雖然沒有作動,但是依然可以靈敏鑒辨鏖戰的況味。 堡珈珥的音聲法柱被撞碎了。那一刻,他感到:一個祭主出自音聲、族語的威力已經渙散破解。 所以,堡珈珥從空間裡,隨燦白閃光顯現了難以遮掩的身軀時,他知道:堡珈珥已經失去了音箍的外套。 他極度憎惡堡珈珥法咒加護的掩體。是的,他就是要看到:顯露血肉實軀的堡珈珥。他才不會相信:擅於口舌風雷的祭者,會是力量如山的猛士。 修武看著站立在馬匹狂瀾中的堡珈珥,掂動沉甸甸的佩刀。嘴角顯出一絲不羈的微笑。 堡珈珥略顯單薄的身軀,靜如插入大地的一枚楔子,一動不動,散發飄蕩綿延的長河。 從臉頰緩緩滾落的汗珠,墜似閃爍流星光芒的冰顆。短促滑落,在眾侍者的眼睛裡,就像次第減掉的一部分生命。 眾侍者同樣知道:一個祭主沒有了音聲佐動的法力,這在他們的習慣裡簡直就是不堪想象的事。 雖然,堡珈珥立威的風鞭,強阻桀驁不馴的馬匹。但是,眾侍者們依然擔憂——靈性叱吒的法相,會失去通靈的純粹,沾染眾念、墮入力量交戈的世俗界。 他們隱隱感覺:堡珈珥被地精絞纏、疲於透支的身軀,不斷挨近艱險撐力的極限。 恰盧利看見風煙中清朗站立的堡珈珥。仿佛被有形可見的電光驚醒。 他曾是最貼近堡珈珥、完整經歷冰盧厝祭禮的侍從。身體語言無聲傳遞的細微惻隱,都會在意念裡放大真實感覺跳動的脈搏。 即時、烘熱、心心相印…… 共頻,讓鮮血激流的飽滿感,足以觸碰到:每一滴血都是硌人的有形質物。 此刻,堡珈珥的出現,一下子在感覺上拉近距離。但是,恰盧利悠地垂落腦袋。 他知道:眼前不是儀禮莊嚴而又華貴的祝祭,需要繁縟鋪陳——為敬畏心設計的每一個細節。 隻是,這是兇祭。是施展祭祀法相,征服所有乖舛與忤逆的戰場。 在祭祀者眼裡,行祭的失控比死亡更加恐怖。法相統禦的祭,接近神聖不可穿鑿的法典。足以消弭所有解釋的迷惑和曲意附會的斷辭。否則,泛濫的感覺,比死神可怕一百倍。 恰盧利麻木的身體已經和地麵的冰凍在一起。無力掙紮的半匍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顯示著無望到僵硬的痛苦。 哢哢哢……他劇烈拔身,瞬間從凍餒中撐起身軀。仿佛是從一道傾斜的白刀中脫難的勇士。 “堡、珈、珥——” 從來都是呼喚“祭祀者”,“祭主”。不知怎的,第一次他清亮地呼喚了堡珈珥的名字。 自從成為冰盧厝祭祀的侍者。崇尚諾守的他,隻有從冰盧厝族部堡珈珥祭祀那兒,才能收獲到巧妙運用族語最靈性的部分——解詞成理的密碼。 在他眼裡,堡珈珥就是圓顯嘉慧的智者。 堡珈珥聽到:熟悉音聲,帶著絲柔與芬芳的修飾音韻,風披一樣覆蓋自己。清晰可觸的每個字顆仿佛——正是自己粘手掂玩的果子,小小、圓圓、香香的。 狂戈、黑煙、粗糙皸裂的線段、梟鳴……空間暴漲的野氣彌足——血肉即將痛折迷離的腥味。 似乎為了讓恰盧利覺察:自己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急促中的堡珈珥微微半側臉,清靈弧線勾勒出可以感覺到的微笑。 恰盧利無累地站起來。雙臂自然舒開,又垂下來。仿佛迎迓眼前驚顯的一道光亮。 馬群起伏的身軀,仿佛黑色的波濤。堡珈珥略俯首,緩緩抬起剛才較力時震疼的雙手。孤獨的沉默,顯出剛韌中隱約的悲慟。 是啊,冰盧厝的大地上,自己是征服者,也是即將被征服的目的。 生命恢宏的那麼多生與死,拚圖各種生命盛衰的過程。此刻,祭祀狀態中的堡珈珥,心裡瞬間流淌的靈感,每一個信息包含的意義,似乎比生與死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