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青石階,蜿蜒不知幾許,若通天之路橫亙在邙山幽穀中。夏日,蟬噪林幽,浸潤了晚霞的長天,朦朧而夢幻,霞光灑落隻讓人覺得似一場夢境。如夢,若幻,忐忑不安中難掩一絲期待,此正是那青石階前一十三位孩童此刻的感受。 青石階前十多個少年,年齡大者不過十五六,年齡小些確是十歲都無。階前大多孩童此時皆斂聲屏息,局促地窺視著身前那一道不見盡頭的青石臺。傳聞,那條道路的盡頭是另一個世界。傳聞,走過那條青階的人,都會成為遙不可及的仙人!然而,此時的他們知道,在成為那尊崇至極的仙人之前他們需要等待,而最重要的卻是要通過眼前那耄耋老者的考驗。 一個接著一個孩童在經過階前白發老者的道道問詢後,有的忐忑不安,還有的則默然不言。焦灼、緊張、期待,所有情緒混著漸赤的晚霞蕩開。蟋蟀聲悉索,蟬鳴聲烈烈,空穀的黃鸝聲自雲間蕩開,緩緩遠去。伴隨著安靜的燥熱所有孩童皆注視著眼前老人,他們的心也隨老翁拂須的手不爭氣地跳動著。噗通,噗通。微風無力,階前那一十三名孩童內心的渴求聲似乎再也無法遮掩。又一陣悠久的寂靜後,恍惚夢幻的雲霞照入青石臺上。一聲咳嗽聲響起伴隨著的是二十四隻懇切的眼眸,所有人皆默默而迫切地等待那仙音般的回復。 老人終於結束了問心環節,輕撫胡須掃過身前少年們點了點頭溫和笑道:“爾等皆是身家清白,根骨上佳者,但要入我劍宗,卻還是需考究一番心性。吾身後青階,名問道階,共十萬八千階,乃昔年創派祖師太玄真人所築,凡盡走此階者皆可為我門下弟子。爾等須知,道法自然。登此階,既爭亦不爭,爾等應順心為之,無緣者切不可強求矣!” 十萬八千階!聞此,稍知術數的孩童皆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然而亦有不知不畏者茫然無懼,隻頓時老者耳邊輕語如蚊,續續斷斷。 此間種種皆為老人收於眼底,他輕撫白須輕聲道:“禁聲,此番考驗至明日晚間,凡登頂青階者,皆可入我劍宗。”老者說罷便領著一群孩童,前往第一道問道階前。而此時一道瘦小身影卻混著滿天紅霞忽從南方山林間闖出,他蹣跚著趕來撲通一聲拜倒在老人腳下連連以頭強地乾啞道:“大荒樓家,樓十一,誠拜仙長,懇求仙長賜我仙法,十一願粉身碎骨,舍身以報!” ‘大荒,樓家!’那老人聽到這兩個詞時眸間閃過一線精芒。觀察片刻,他一袖拂過,長風平起,隻將那孩童掀翻在地,喝道:“無知小兒休要糊我!大荒自此兩萬五千裡,汝稚童之軀,何以過這千裡邙山,萬裡荒漠,更是無論那魔人肆虐的死寂魔沼!且數年前吾宗便已收線報,大荒樓家上下一百一十六口皆已為魔宗所戮!樓家族長樓十也為剝皮卸骨,化作魔傀!念你黃口小兒,無知年幼,罪不致死,休要再糊弄於我,快快,下山去吧!” 老者長袖一拂,地上匍匐的樓十一不自然地起身。但,他似並不領情,臟兮兮的臉龐露出一雙枯萎的淡紫色瞳眸,聞言他眼眸一痛,隻一咬牙再次憤然跪下乾吼道:“十一所言句句屬實,仙長不信可搜魂問魄見我心意!”說完隻以頭觸地,咚!一剎那,一道血紅濺開卻是讓一旁稍年長的九個孩童嚇到臉色發白,而剩下幾位心誌稍堅者站在一起淡看著露出不明所以的謔笑。人群之後一位黑麵少年見此將那嚇到臉色發白的女孩緩緩擋在身後,冷看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此間孩童種種,盡為老者收於眼底,他隻緩緩搖頭,輕嘆一聲。 當見樓十一那雙紫色瞳眸,聽其甘願搜魂問魄時老者眉頭緊皺。樓十一年幼不明搜魂之害而他身為入了境的修士又豈能不知凡人神魂之秘?沉思片刻後老人打出一道傳訊的紙鶴將此間事反饋到山門中去後,雙袖再生一股清風將孱弱的樓十一托起。但隻瞬間,老者雙眸一凝,麵容肅殺莊嚴,喝聲道: “大荒至此兩萬五千裡,汝此來,欲何為!” 樓十一滿麵鮮血,枯萎的紫瞳瞬間閃現一絲悲痛,愴然道:“十一,願求仙法,報滅族之恨,屠親之仇!願殺盡染我族鮮血者!滅盡其親!絕盡其徒!啖盡其肉,以償族人血仇!” 以震神之法聽聞樓十一心中所想,老者眼中不經閃過絲絲驚駭,他從未想過如此十二三歲的孩童,竟能有這般狠絕的念想! 這時山巔急速飛來一道紙鶴靜停在老者身前,以秘法看完紙鶴的內容後老人揮手灑去,隻一聲長嘆,急忙上前扶起那個臟兮兮的乞兒道:“師侄快請起,昔年吾受樓師兄恩惠多矣,豈知恩未報人先逝!隻恨吾實力孱弱,卻是欲為師兄盡一份力也難以為繼!如今師兄更是為歹人抽魂煉魄,墮為魔傀再難輪回!吾,有愧與你啊!” 老人說著舉袖擦乾眼角濺起的淚花,卻再不復先前那仙風道骨的模樣。“放心!方才我已將此事報與宗門,相信很快便會有指令示下,汝且與我一起等上片刻。”他如此安慰著。 而樓十一聞言,卻依舊漠然無聲,隻是眼神深處仍可見一縷悲痛。從大荒到北州的兩年他受盡人間悲歡冷暖,看盡了世間爾虞我詐,若非亡父將死時的千叮萬囑與那心間的一絲復仇之火支撐,他早不知自裁了多少回。此時,除卻悲傷與憤怒他似乎再無有其他感情,亦再難以表達其他感情。 老人見此暗自一嘆,便令階前少年們各自向問道階試煉而去,隻與樓十一立與落霞晦暗處無言眺望著遠方山色。片刻,一道紙鶴沿問道階翩翩而來,老人揮手招來眼眸一掃其中所載信息後卻是微嘆道:“唉~師侄,汝還是隨我下山去吧。” 此時一言不發的樓十一枯萎的眼眸頓時一縮,他隻顫聲道:“仙長為何驅我離去。”那時,他又顫抖著哀慟道:“十一隻願為報父母之仇,哪怕為奴為仆亦在所不惜!十一懇求仙長賜法!懇求仙長賜法!”說著重重磕下數個響頭,那本血肉模糊的額頭立時白骨森然。 “師侄,師侄,萬萬不可啊!”老人情急之下一步上前正欲扶起樓十一。 然而樓十一必竟年幼,隻十一二歲之齡便遭滅門大禍,身負血仇大恨又跋山涉水,歷經千磨萬難來到北州,隻活著,便已然是奇跡,更無論此時身心疲倦又加悲憤欲絕,頓時便雙目一黑暈死過去。 這時老人正好趕至身前,急忙改扶為抄,迅速將年幼的樓十一撈入懷中。此刻他才發現這個孩子的身體是如何虛弱,明明骨齡已有十二三歲,但卻瘦可見骨,重若狐兔。那滿身淤痕已是陳積日久,嵌生在膚內的蛆蟲正不斷啃噬著殘存的生機。頓時,老人急忙一道小回春術施出,將大半淤血逼出又捏出半粒丹丸與樓十一服下後方才堪堪保住他的性命。做完一切饒是老人道法高深也不經額前虛汗頻生,片刻隻倏然發出一聲長嘆。 “嘿!一嘆師侄怎地如此不羞,偌大年紀竟是在欺負一個幼齡稚子!”此時山間忽而傳來一道聲音。話未落,一個清朗英目的少年略帶調侃著輕笑而來。他踏著滿階雲霞,身著白緞金絲雲紋袍,頭戴蟠龍鎏金白玉簪,肩抗一把碧玉寒心劍,手拿著個紅色果子邊吃邊吐地向著二人走來。 ‘這小混蛋終於來了!’見此畢長春暗自一嘆,拭去額前浮漢,將緩緩蘇醒的樓十一放在地上,隻向著來人禮笑道:“咦!小師叔,您有何要事,怎地這時下山來了?” 那少年聞言,隻對畢長春和善地笑笑道:“啊,山門不是招徒嗎?剛向掌門師兄討了個差事,送那些心性不合格的孩童下山去。正好看這時辰尚早,就下來陪陪你咯,結果便看見了你竟仗著所謂仙家身份在此欺負一個小乞丐!” “沒有、沒有!小師叔言重!小師叔言重,此非乞兒,乃是故人之子,故人之子!”那老人聞言立刻賠笑道。 “當真?”少年聞言狐疑道。 “那還有假,自然當真!自然當真!”說著,老人笑的越發燦爛了。 少年見此,也一笑,將手裡果核一丟,又道:“如此,俺也不與你多計較些什麼來。隻說你這送的破果子卻忒也難吃了些。又怎如你先前所說的是上乘的靈果佳品!哦,對了,上次拜訪,見你家那藥園裡的寒心無花果似是缺了點養料,改日俺代大黃給你照料照料!”少年說至此處真誠地笑笑。 而畢長春見此卻咧了咧嘴暗自苦笑。‘這小師叔,天不怕地不怕,隻掌門一人管得了他,而偏偏還資質絕佳,入內門兩載不到便已然練氣有成,又得劍宗至高傳承碧玉寒心劍,身份幾與當代掌門同為一師,無人敢惹。卻偏也貪酒好吃,可憐自家的靈果園不知遭了他幾回毒手,守園的大黃也不知換了幾茬!但每回行事卻還極其隱秘無法輕易發覺,看來此次回去務必要加強防備,將自己家那寶貝好好藏起來才是!’雖這樣想著,但畢長春卻隻笑臉迎道:“小師叔哪裡的話,改日,改日花果熟透定擺上一桌邀你品鑒!” 聞言,那白衣少年才如沐春風般矜持一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隻是,”畢長春見此略一遲疑,欲言又止,隻惹那劍眉少年微微一皺麵色立刻冷若寒霜。 “隻是什麼!”那少年不悅道。 “唉!隻是小師叔不知啊,方才故人之子闖這試煉青階,卻為山中迷陣亂了神魂,吾為其調養時,卻發現其本源虧損!若不及時補充虧損,恐時日無多矣!”說著,老人似有暗示般看了眼樓十一,隻一臉愁苦。 “哦?”聞言少年英眉一挑,順著老人視線看去,又用劍指了指樓十一道:“這小乞丐便是掌門師兄說的那個樓家遺孤,怎的,他不是來找吾宗庇護的嗎。” “是,卻是的。但,樓師侄他欲拜入我宗,隻是,隻是,,,唉!”一聲長嘆,盡顯無奈。 “一嘆師侄怎地個又嘆氣了,隻是什麼,你快說!怎的又這般婆婆媽媽。”英目少年皺眉嫌棄道。 “唉,這是掌門傳話,小師叔一看便知。”說著畢長春袖間便飛出一道紙鶴飄到少年麵前。 紙鶴一展,無聲唳鳴,幾行字跡便浮現眼前,這時樓十一得丹效滋養亦緩緩醒來。當抬起滿是血的麵龐瞥見空中幾個大字。‘心有執,恐入魔,不錄!’時,他兩眼發黑幾欲暈厥,但少年的倔強仍支撐著他咬緊了牙關不願屈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那雙眸血絲縷縷,更顯悲憤! 那被稱為小師叔的白袍英目的少年眼角一瞥,看到了眼前比自己矮了半身的樓十一,那痛苦欲絕的模樣盡收眼底後隻讓他心下一沉。這時他長劍一甩,碧玉寒心劍的劍尖勾起樓十一的下巴,二人對視許久,英目少年隻道:“小乞丐,你,很委屈,很不甘?” 碧玉寒心劍出竅,畢長春心尖一跳,但隻見這小師叔似並沒有傷害樓十一的意思便也緩緩心安。‘隻是這個小師叔一向荒誕不羈,從來不按自己的套路來,也不知這樓家子還有什麼苦頭要吃,這可千萬不要真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啊!’這樣想著畢長春心裡一陣發苦。‘看來若此事不成隻好日後再細細思索補償這樓家遺孤了!唉!’如此想著他心間又是一嘆。 樓十一那爬滿血絲的淡紫色眸眼,死死盯著眼前英目少年。 然而那白衣少年卻絲毫不在意他的怒視,瞥了眼畢長春,他隻淡笑了笑對眼前樓家遺孤道:“若給你個入宗的機會,你是否什麼都願做?” 看著那被落霞朧沒,輕笑著,在晚風中白衣飄飄的清朗少年,樓十一沒有發現自己已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好!畢師侄,我桃花渡裡尚缺一位下人,這樓家遺孤洗涮好了,便送到我那裡,端茶倒水,劈材燒飯吧!”碧玉寒心劍回鞘,少年長笑一聲劃過一道白影,向著問道階頂峰掠去。隻片刻,他身影已然消失不見。寒山漸暮,落霞裡忽而蕩出少年的回聲。 “別忘了小乞丐,汝主,名喚李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