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後剛說完話,就後悔了。 不該一時嘴快,把心裡話給說出來的。 不過說都說了,也無所謂。 張太後做作地挺直腰板,下巴揚起,蔑視地掃了眼邵太貴妃。 一如既往的不可一世。 邵太貴妃不覺絲毫尷尬,多大的風浪她都見過,今日連開胃菜都不算。 她微微一笑,輕嘆道:“老身原本還想著跟慈壽皇太後求個恩典,好讓老身孫兒覓一良配。” “如今看來,倒是老身自取其辱了。” 她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執晚輩禮,向張太後告辭。 “既然主家不歡迎,那老身這客人還是別留在這兒自討沒趣了。” 她朝夏皇後招招手,“皇後不是也要走嗎?不妨送送老身。年紀大了,沒人攙著走不動道了。” 夏皇後趕緊過去,和宮女一邊一個攙著邵太貴妃。 張太後氣惱得很,一場不算精心籌備的家宴,就這麼被攪和了。 她也沒了繼續的心思,借口身子乏了,讓諸位嬪妃回宮去。 宮中人多嘴雜,仁壽宮發生的事,不消片刻,就傳遍了整個皇宮。 因為是在晚上,宮門已經落鎖,沒傳到宮外。 夏皇後小心地攙著邵太貴妃,不時輕聲叮囑老人家仔細腳下。 邵太貴妃在這宮裡住的日子,遠比夏皇後久多了,豈會不知這裡的一草一木。 但小輩的貼心侍奉,總歸讓孤寂許久的老人慰藉。 邵太貴妃笑意滿滿,“皇後是個好孩子。同陛下說的一樣。” 夏皇後臉一紅,“奴家當不得陛下誇。” 邵太貴妃朗聲笑著,並未因仁壽宮的薄待而影響心情。 “好就是好。妄自菲薄,可就是皇後的不是了。” 夏皇後見邵太貴妃走的路,並不像是回去未央宮,卻也不敢問,隻專心攙著老太太。 邵太貴妃在宮道中,慢慢悠悠地走著,不緊不慢,不急不緩。 她想起天子避開旁人,私下來找自己時,所說的那些話。 “……宮中諸妃,德妃、賢妃會來事,朕不擔心。唯獨皇後,性子軟綿,容易被欺負。” “朕恐無子嗣,往後便是王弟繼統。還望邵太貴妃屆時能多幫襯皇後幾分,莫要讓她受欺負了。” “皇後嘴笨,委屈了也隻會躲起來哭。性子不算討喜,但是個孝順的人。”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既然菩薩叫陛下再來人間一趟,子嗣之事,也定然另有安排。陛下不必掛懷。” “往後,也請陛下勿要再說熜兒繼嗣之事,落入有心人耳中,我與熜兒都唯一個死。”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朕三十有餘,若有子嗣,早就有了。諸多女子皆不能生育。其因在朕,不在於她們。” “如今朕安排王弟為官,待朕駕崩,王弟亦有自己的班底。不必在即位後如履薄冰,擔心被百官拿捏。” “太後無能,往後宮中諸事……就拜托太貴妃幫襯了。” 邵太貴妃相信,這是天子掏心窩子對自己說的話。 無論是為了報答天子的真心實意,還是對孫兒的扶持,邵太貴妃都決意出山,動一動自己這把老骨頭。 經過仁壽宮一遭,邵太貴妃不由感慨。 果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就慈壽皇太後這樣的,擱憲廟那會兒,在榮靖皇貴妃手裡都活不過一天。 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都算皇貴妃手下留情,為早薨的皇子祈福。 邵太貴妃對皇位看得很淡。 早在憲廟時,興獻王就差點兒被立為皇太子。 雖然錯失,但邵太貴妃並不覺得遺憾。 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夏皇後傻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匾額,不知道邵太貴妃為什麼要來這裡。 邵太貴妃站在奉先殿前,示意宮女卸下自己的釵環狄髻,解了外衣外裙,赤著雙腳跪在地上。 夏皇後不明所以,見邵太貴妃跪下,趕緊手忙腳亂地跟著跪。 邵太貴妃一跪下,就捏著絲帕,口呼憲廟,嚎啕大哭。 夏皇後完全就是茫然的狀態。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邵太貴妃一起哭,還是該勸一勸老人家別太傷心。 太後的性子,一直都那樣,被皇考寵壞了,太貴妃也不是不知道。 同太後計較,那是計較不過來的,不如當做無事發生。 正當夏皇後糾結著,邵太貴妃停下泣訴,微微側頭,指點著夏皇後。 “哭。” 聲音清明,哪有半點悲傷委屈之意。 夏皇後點點頭,很努力地憋了半天,沒能成功把眼淚給憋出來。 邵太貴妃的隨侍宮女似乎早就料到,默不作聲地上前,往夏皇後手裡塞了一塊絲帕。 夏皇後不明所以,看了看跪在自己前麵的邵太貴妃,學著她的模樣,用絲帕在自己臉上抹了抹。 刺鼻的氣味熏得眼睛發紅,淚水一下就湧了出來。 夏皇後邊擦邊流淚。 原來這裡麵的道道有這麼多。 難怪陛下讓自己多跟邵太貴妃親近,自己的確有的學。 邵太貴妃在奉先殿前跪哭了大半宿。 雖然年紀大了,但哭聲洪亮,中途雖然喝了幾口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發揮一直很穩定。 夏皇後就不太會,聲音已經哭啞了,嗓子疼得厲害,幾乎發不出音來。 天蒙蒙亮,宮門始開。 換值的宮人們,火速將消息開始往外傳。 與朱厚熜、陸炳交好的太監、錦衣衛、勛貴子弟,紛紛往京師的興府邸跑。 朱厚熜讓陸炳替自己告假,不顧違反法規,騎馬飛馳,連滾帶爬地趕到奉先殿。 遠遠望著邵太貴妃跪得筆直的身板,朱厚熜的眼淚就沖了出來。 “祖母!祖母!是孫兒來遲了!” “孫兒無用,不能護持祖母左右。竟叫祖母受此等欺辱!” 夏皇後哭腫的眼睛又一次濕了。 絲帕上的味道早就散了,這回是真心實意。 “王弟勿要傷心。是我不好,沒能護好太貴妃。” 朱厚熜死死抱著邵太貴妃,憤憤道:“皇嫂何錯之有?明明是太後不孝,竟欺辱皇考憲廟太妃!” “臣弟祖母邵氏,皇考憲廟親封貴妃。誕育皇子三人,素有賢名。慈壽皇太後不過皇叔孝廟之妻,皇考憲廟之媳,今無道,羞辱長輩!” “此事臣弟定要上疏,讓皇兄還臣弟與祖母公道!讓天下蒼生來評理!” “若皇兄囿於孝道,左右為難……臣弟便撞死在太廟前!讓列祖列宗知臣弟與祖母的冤屈!” 邵太貴妃摸索著攀上朱厚熜的胳膊,帶著哭音喚了一聲。 “熜兒啊……” 隨後兩眼一閉,歪倒在朱厚熜懷裡。 時間也差不多了,年紀大了,該到點歇歇了。
第二十四章 哭訴(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