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細柳飄飄(1 / 1)

靈丘縣裡的街道並不寬敞,有好幾處修得坑坑窪窪,馬車軋過經常激起飛石。   院落之間隔著溝渠,大槐樹把厚重的根深深紮入土壤,沿著溝渠蜿蜒伸展,販草鞋的小廝將攤位擺在樹下,順著風向叫賣,聲音傳到了街道的另一頭。   薑風每天都在這些街道上閑逛,說來也怪,外麵世界時常傳來戰亂,但戰火彷佛從不燒到這個小地方,前些年還常常看到南方的流民逃難來到此地,縣衙施粥救濟後有些留下了在大戶人家當了佃農,還有許多繼續著逃亡。   本地的男丁也大多被征了兵,饒是有不曾遇到征兵的,比如薑風就是,家中無人他便四下裡亂跑。   十二歲那年軍隊路過靈丘縣就地征兵,推開薑家的大門就隻有薑雪遇一人坐在房前的石頭上讀著書,上前詢問,薑雪遇說“家中並無男丁,唯一的哥哥,跟隨父親外出做生意去了。”   她不想薑風參軍從此遠離家人,此事便就此作罷。   薑風十五歲那年,靈丘縣裡來了一家大戶,駕著華麗的轎輦張揚地出現在縣城的街頭,家丁下人五十餘眾,扛著箱子,大包小裹,聲勢很是浩大。薑風遠遠地跟著那頂蓋著紅綢的馬車,透過車窗隱隱看到車上坐著的是一個女子,雖看不清其容貌,但薑風一眼便覺得一定是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   隨著隊伍,馬車駛入了縣衙附近的一處府邸,那裡原先是縣官的府衙,也是本地最豪華的住所,如今縣太爺連夜搬家把府邸騰了出來,可見來人非同小可。   翌日清晨,當薑風再次路過那處府邸時,發現府門的牌匾已換了名字,“柳府”。門前的臺階清掃的很乾凈,木門上還有未乾的水漬,薑雪遇跟在薑風身後同樣思索著什麼。   十幾年來,薑風兄妹二人從未離開過這個縣城,雖然縣城不大,勝在地處幽州邊境靠近司隸方向,所以常有京城來的商人路過此地,也常見一些達官貴人,一般也隻是匆匆而過,願意留在本地的並不多見,但不免有一些京城人氏在此歇腳喝茶,於是縣城的茶樓往往是一個探聽外界消息,收集情報的好地方。   薑風和薑雪遇沒有喝茶的錢,便隻能貓在茶館的外麵翹首聽著。同濟茶莊門外有一棵枝條粗壯的柳樹,如今盛夏季節越是茂盛,柳樹垂下很長的枝條擔在茶館的屋簷上,摩擦出唏唏簌簌的聲響,座上的客人們果然都在談論新搬來的柳氏,說是京城來的大家族,家主在朝中做官遭人排擠,管家便帶著全部家眷離開了京城暫避到這個縣城。   薑雪遇聽得困了,便悄悄枕在了薑風的手臂上,微風吹過,忽閃忽閃的睫毛。薑雪遇有一頭濃密的秀發,襯得她腦袋大大,臉蛋小小,個子不高玲瓏小巧,薑風撿到她時尚不知她的年齡,約摸著此時應該十二三歲光景。小小年紀卻也長出了月牙俏的眉梢,皮膚白的跟雪一樣,平日裡總是沉默寡言,顯得神情憂鬱,此時更是安靜地仿佛融入一幅畫裡。   薑風輕輕地背起妹妹,慢慢走在微風徐徐的街道上,陽光很明媚。薑風的額頭析出細細的汗珠,遠處響起馬蹄。   陽光穿過樹梢,灑滿了一路斑斑點點,薑風輕輕唱起歌謠:“微風裡,最好眠,柳枝飄呀飄,飄到夢裡來。”   ……   暑氣消減,梅子成熟了,靈丘縣裡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水流行走在無人的街道上,蓋過了路麵,雨水拍打石板泛起陣陣漣漪。   薑風照例每天奔跑在街道上,此時的他正被大雨隔在王大娘家的屋簷下,這裡是巷子的坡頂,長著一棵大槐樹,遠遠的可以眺望到整條巷子的最深處。   隱約間,一個身著素衣紮著辮子的女孩遠遠地跑來,跑到大槐樹下避雨,她脫掉潮濕的鞋子,赤著腳靠在大槐樹上,薑風注目許久,那身影瑟縮著,他想剝開雨簾跑過去,給她披上衣服,可自己沒有衣服。   終於他還是跑過去了,被大雨淋濕的頭發濕噠噠的搭在額頭,雨滴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   樹下是一個穿著華服的女子,這是小縣城裡很少能看見的綢緞,薑風解下束袖遞給女子,示意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女子沒有理會,於是兩人就沉默地等在樹下,等了很久。   雨停了,可女子並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她依舊蜷縮著靠在樹上,薑風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女子鳳眼蛾眉,身姿曼妙,長長的辮子塌在身旁,裙擺被雨打濕了,女子將它微微卷起,雪白的玉足踩著樹根,微微皺眉,好不生動。   雨水從葉子上滴落,女子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薑風:“我叫薑風,無意穿堂的風。”   女子方才動容,巧笑倩兮。   薑風:“那你呢?你家住在哪裡?”   女子瞟了一眼薑風,“我叫柳飄飄。”   薑風:“我家就住在附近,這裡我熟,我可以帶你到處走走。”薑風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並沒有問柳飄飄要不要回家,內心裡還是想要認識對方的。   柳飄飄輕輕點點頭,起身拍打身上的泥土,從懷裡掏出一塊絲巾,擦乾凈腳下的泥土,又穿上了還在潮濕的鞋子。   薑風和柳飄飄二人一前一後,走在平日穿行的街道上,路邊長著野花,花瓣上沾著雨水垂垂的快要滴下,大雨過後街邊的鋪子重新打開大門,掀起帷布,沿街叫賣的小販也再次走上街頭。   忽然,薑風在石板路上撿到一串銅錢,十文錢,興高采烈轉身拉起柳飄飄奔跑起來。   薑風:“快走,我們去對麵那條街給你買糖人。”   街的轉角,果然看到賣糖人的小販,提著木箱子,扛著插滿糖人的草垛子沿街叫賣,薑風跑過去挑了一個最大的,付給小販兩文錢,便急著要把糖人塞到柳飄飄的手裡。柳飄飄安靜地看著,接過糖人卻並未放到嘴裡,而是一直捏著。   柳飄飄一隻手拿著糖人,另一隻手仍然被薑風牽著,兩人漫不經心地說話,越走越慢,卻越走越遠,等緩過神來,已經離家很遠了。   柳飄飄走的累了,便拉著薑風坐在一旁的田埂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翠綠的豆田,看著莫名感覺心情又好上許多,柳飄飄又脫掉還沒有乾的鞋子,往空中奮力地甩了甩水,放在一旁,就這樣晃蕩著雙腿。   柳飄飄:“沒想到鄉野間的生活也挺美好的。”   薑風:“這哪是鄉野,這是縣城,鄉野間的生活還得翻過前麵那座山。”   柳飄飄:“是嗎?可我看不到簷牙高啄,以為到了鄉野。”   薑風:“生如逆旅多情客”   柳飄飄:“這是什麼詩?下一句呢。”   薑風:“且看桃李笑春風”   柳飄飄被逗笑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薑風:“你為什麼一個人跑出來呀?”   柳飄飄:“父親一個人留在朝堂,我呆在家裡總感覺胸悶氣短。”   薑風:“你父親是很大的官嗎?”   柳飄飄沒有回答,低頭沉默著。她的辮子已經曬乾,此刻微風吹來,辮尾輕輕擺動帶來一股沁人的香氣,薑風想要伸手去抓,轉而用自己的影子偷偷碰了一下柳飄飄的長辮。   與薑雪遇相比,柳飄飄身上散發著一股優雅而又淒美的氣質,就算被大雨淋濕後,她的一顰一笑依然顯得生動傳神,後來的薑風常常想起,仿佛遇到了人間遊歷的仙子。   直到傍晚,落日的餘暉中,兩人走到了城郊一片雜亂而又生機盎然的樹林裡,在一群蒼勁有力的鬆樹中間挺立著一棵飄搖的柳樹,日光慵懶,天色逐漸昏黃,遠處響起馬蹄。   一道耀眼的彩虹出現在兩人的麵前,一端連著柳飄飄,另一端仿佛去到遙遠的京城,雲端盤桓這幾隻飛翔的鳥,它們促而成群,又在一起嬉戲打鬧。   一聲馬鳴,打斷了兩人的思路。   十幾匹高頭大馬,齊刷刷剎停在薑風麵前,為首的馬上下來一位長袍老者,恭敬地朝薑風行禮,“多謝公子此間的陪伴。”說罷在薑風手心放上一塊銀錠。   柳飄飄上馬與一群人揚塵而去,便再也沒有回頭。   薑風看著手裡的銀錠,呆呆地站著,他知道有的人一生隻會見一麵。   如今天的晚霞一般,短暫的絢麗,留下的是長久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