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張家塢堡。 壁壘燈火通明,高約兩丈,夯土堆砌,圍墻環繞,前後開門,堡內建望樓,四隅建角樓,略如城製。 夜幕被火龍撕破,泥土飛濺,馬蹄陣陣,驚得城樓上的部曲敲鑼打鼓,嚴陣以待。 馬隊靠近,原來是張沖一行人歸來,部曲們看清了來人,這才卸下防備,放下吊橋,推開城門。 “快,馬兒入欄,造冊入庫!” 隨著咯吱一聲悶響,城門再次關閉,張沖指揮著部曲,驅趕馬匹。 堡中本是泥地,被積雪覆蓋,再被人馬踐踏,更成了爛泥路,連木輪車都陷在泥地中,動彈不得,頗為壓抑。 爛泥如亂世,人們都緘默不語,奮力將腿從泥裡拔出,可下一腳又重重地陷入另一處爛泥中,身不由己。 這塢堡是被渾濁的世道逼成的,也正是這世道將人們逼得放棄桃源田舍,躲入塢堡。 歷史的一粒塵埃,落在每個人身上,都如同泰山壓頂般窒息。 一行人剛入塢堡,年老年少的都迎了出來,歡呼一片,幫忙搬運著馬匹,兵器。 張沖的歸來,猶如黑暗中的一縷光,驅散了些許世道的黑暗,他也接受著英雄般的歡呼,和善的與他們打著招呼。 這些皆是張家的部曲家屬,見張沖一行人滿載而歸,雙眼都包含著生活的希望。 他們與張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塢堡是張沖的家,也是他們的家。 這些人沒讀過甚書,也不懂得什麼縱橫捭闔,隻知道塢堡是處樂土,亂世中隻有依靠豪強,才可茍活。 “二二得四,記。四九三六,記....” 徐嶽是個老學究,衣著粗陋,卻貴在整潔,正清點著馬匹貨物。 他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人,氣質不凡,執筆捧簡,專心致誌地登記造冊。 此人叫做徐蛟,將將弱冠,是徐嶽老來得子的獨苗。 張沖走來吩咐道:“清點仔細,莫要出了岔子。” “少主且放心,在下吃了三十年的算活兒,還沒磕掉一顆牙呢!”徐嶽一樂,咧開了缺顆門牙的嘴。 徐蛟放下筆,眼露“金光”道:“怎麼,這回沒撈到財寶?” “明知故問,除了馬匹,還能有什麼值錢貨?”張沖一攤手,湊近低聲道:“這些烏丸人一窮二白,賽過你阿父。” 徐蛟眼神散漫,卻看到了張沖腰間的美玉,他伸手去摸卻被張沖拍開,“別瞎摸!” “早猜到你撈到好貨。”徐蛟輕哼一聲,不滿道:“吃獨食,爛屁股。” 這話是張沖往日,諷刺視財如命的徐蛟所說,如今倒是回敬給他。 張沖白了他一眼,這玉是劉備贈的,卻被他誤會是劫來的。 就在二人唇槍舌劍時,一個部曲奔來,卻是奉張機之命,喚張沖入明堂敘事。 明堂在塢堡正中,高有數丈,賽過城墻,可俯視四方曠野。 廳前掛一匾額,上書“天道無為”四字,筆走龍蛇,頗為灑脫。 此時的明堂,除了張機端坐主位,還有幾人。 案幾之上,琳瑯珍饈,青銅盆輿,盛滿美酒,卻無人動箸。 “沖兒,收獲如何?”張沖龍行虎步入內,旁座一個青皮漢子大聲問道。 “這還用問?”另一個紅麵人大笑起來,“沖兒自病愈後,哪件事沒做成?” 青皮人喚作翻山鷂,紅麵漢子則是紫金梁,都是張機從冀州一並而來的生死兄弟。 張沖卸下兜鍪,“出塞的沒等到,倒是宰了不少入塞的倒黴蛋。” 他們也習慣了張沖的用詞,細一琢磨也明了其意。 幾人都些許遺憾,這出塞的是盆滿缽滿,入塞的可就窮的叮當響。 “沖兒,為父喚你前來,是想與你商量一事。”張機胡子茬茬,滿臉橫肉,看起來兇狠異常,不過說話卻沉穩,對張沖的眼神也和藹。 他頗為滿意張沖的表現,即使沒有搶回什麼財貨,較之以前,張沖算是脫胎換骨,不由讓他感到那壇子泥灰水很管用! “阿父直言無妨。” 張沖這聲阿父,倒是發自內心,張機雖不得其法,灌了不少泥灰水給自己,但是這個老爹對兒子的好,絕對沒話說。 張機聽了他這話,便招呼他入座,“事情原由,且聽你二叔說道。” 紫金梁起身道:“咱們都是張家人,都心知肚明,昔年張家都夠在漁陽郡立足,靠的是陶刺史鼎力支持。” 他說的都是人所皆知,張沖隻是靜靜傾聽。 “自去歲陶刺史離任,咱們的日子可就遠不如昔年了,咱們本就是外來勢力,為州郡豪強所嫉......” 張沖徑直道:“你們想找個新靠山?” 紫金梁愕然,他倒是想繞一繞,沒成想張沖直接點破了話題。 “我就說沖兒這孩子不笨,但說無妨!”翻山鷂來的直接,一拍大腿,“明人不說暗話,你二叔想去押注那公孫瓚,與那幽州大族公孫家攀上關係!” 翻山鷂是個直性子,比張沖說話還直接。 紫金梁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張沖這才恍然。 原來公孫瓚此行率軍平叛,將會經過漁陽郡,紫金梁打算借此機會供給一批錢糧給公孫瓚以助軍,作為敲門磚。 公孫家在幽州是累世二千石的大族,底蘊深厚,作為新靠山再合適不過。 昔日苦無門道結交公孫家,而當下卻正是時機,紫金梁與翻山鷂都極為贊同,認為可行! 張沖略微沉吟,隻是道:“那公孫瓚又不認得咱們,兩位叔伯何來的把握?” “嘿,他公孫瓚不認得咱們,總認得錢糧吧!”翻山鷂哈哈大笑,起身眉飛色舞道:“大軍開拔,糧草就是硬通貨,天底下沒有人會傻到和錢糧過不去!” 紫金梁附和道:“不錯,再說了,咱們也並非是兩眼一黑,全靠摸瞎。” 他話音一落,使了個眼色,旁座站起一人,三角眼,羚羊胡子,看似活脫脫一個羚羊。 張沖知曉此人,叫做刁九,是個生意人,常年往返於郡治,有些做買賣的門路,不過太過奸詐油滑,他並不是對此人很感冒。 “公孫都督有個摯友田璜,正擔任本郡郡尉,田郡尉的同鄉是個我表親。”刁九說話間挺直了腰板,如同當郡尉的並非是田璜,而是他自己,“若是能打通他的關係,讓田都尉在公孫都督麵前美言兩句,不成問題!” 張沖正喝著美酒,聽到這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險些噴出口來。 他心下好笑,但偏偏刁九卻煞有其事般興起。 若說這也能算關係,那他將玉佩交給破虜校尉鄒丹,或是讓劉備劉玄德直接引薦自己給公孫瓚,不是更加直接? 若是刁九知道自己有這層關係,那不得跳起腳來? 隻是在他看來,無論是田璜鄒丹,在歷史上都是無名小卒,在大浪淘沙中都成了陪襯,犧牲品。 莫說是他們二人,就算是公孫瓚,不過十年光景,也會迅速覆滅,株連甚廣。 如果現在就盲目押寶公孫瓚,隻怕他倒臺時,唯恐自己會陪著他去死! 紫金梁等人受限於時代,不知道歷史的車輪開向何方,但是張沖卻不能不勸阻他們。 知歷史進程易,改歷史軌跡卻難於登天。 張沖也曾幻想在東漢末年有一番作為,可思索之下隻明白了一個道理, 那就是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做! 在場幾人都是行伍出身,綠林豪傑,當個地頭蛇綽綽有餘,若是去卷入天下紛爭中,恐怕三個腦袋綁一塊,也不是別人的對手。 在刁九等人想著抱公孫瓚大腿時,他就已經快人一步想去找曹操,或是等曹操一統北方,自己舉家投奔,做個安樂公豈不妙哉? 至於更久遠的司馬懿,張沖自認為應該活不到那個時候,也就沒有考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張沖雖是這麼想,卻不能這麼說,眼神一斜,看向張機,“阿父怎麼看?” 他不傻,進入明堂時,他就察覺氣氛微妙。 紫金梁二人麵色低沉,尤其是紫金梁那張本顯紅的臉,漲個通紅,活似演義裡的關公,顯然是爭執過。 廳內人數不多,都是長輩,二叔三叔都是一個意思,唯有四叔南天柱喝著悶酒,一言不發。 張機笑道:“阿父是問你,你倒將麻煩又丟給為父。” 張沖被點破心思,尷尬一笑,隻得起身道:“大樹底下好乘涼雖好,但隻怕看人眼色行事,沒了自在痛快!” 他這話說在了眾人心頭,不少人雖然眼饞攀上公孫家,卻也擔憂此事,模棱兩可。 眾人都是綠林出身,自在慣了,也不想做人掌中刀。 南天柱聞言,大聲叫好,他是頭個反對投靠公孫家的,隻是勢單力孤,如今張沖附和,他自然要遙相呼應! 紫金梁又和南天柱爭執起來,麵紅耳赤,卻被張機打斷。 “沖兒所言不虛,前途未卜,實不敢輕易押寶一方。”張機沉穩淡然,口吻卻不容置疑,一言九鼎。 “兄長!”紫金梁急忙道。 張機猝然起身,眼神隻一斜,紫金梁便輕嘆一聲,無可奈何。 “不過....”張機頓了頓,看向自己兒子,笑道:“你二叔所言也並非沒有道理,張家要立足漁陽郡,自然也需要壯大。” “阿父何意?” 張機緩緩道:“為父給你尋了門親事,漁陽陳氏,豪門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