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嘯,雪飛。 甲辰年正月,寒春料峭,暮靄沉沉。 江南皖省,敬亭山腳下,一間矮小的灰瓦土坯房,從雪幕中透出泛黃的光。 屋子正中一張方桌,堆滿了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紙張,未乾的墨跡還在流動,沿著廉價毛筆望去,是一張亂草雜生的臉。 空著的一隻手,撐起伏著的身子,拿起兩張一米見方的黃紙,鋪平粘在一起,又繼續伏案。 筆酣墨飽,手不停揮: 天師府下,具詳請授,太上三五都功經籙。 西嶽祭酒,承道仙官,臣張鐘牧,叨領 …… 寫到這裡,張鐘牧停頓了一下,心裡訕然一笑:堂堂本科生,淪落到喪葬服務公司混飯吃,也是道法了得。 張鐘牧,字塚墓,一個畢業即失業的大學生。字是履職喪葬業後自取的,意思希望倒黴名字加倒黴孩子,終有一天負負得正,否極泰來。 張鐘牧現在投奔在縣城姨夫的喪葬公司,因寫的一手好字,被公司法事為首做科的林師傅,借來寫法壇公文、告示之類。現在手頭寫的,正是張貼在靈堂門外的迎駕告示。 “你這伢子,沒有傳度,不能寫你的名字”林師傅手指了指“張鐘牧幾”個字。 “唉,我來重寫。” “師傅,你說我發的電報天師能收到嗎?” 沒人應聲,林師傅一聲不吭地吞吐著天高雲淡。 “師傅,你是哪個橋?” “喬木的喬,東方的東” 張鐘牧沿著膠印撕下寫了字的半張紙,重新粘了一張,繼續寫道: 天師府下,具詳請授…… 元始一炁萬神雷司,為曉諭諸神事。 本司照的孝士王新國,右領眷人等。 是日仗教選取正月初六為始,延至十五日,告敬雲週具文,無上靈寶十回度人經科,祈超仙逝王母陳氏形魂。 …… 雷霆法部、諸司神員一體, 踴躍齊赴法壇,同歆祭祀大彰。 …… 一應在壇人等知悉,務要內恭外敬,毋得始勤終怠。庶令善果美週,同應天秩。 慎之,慎之,毋違,特示。 右佈通知,是貼頭門外。 告示,曉諭。 …… 太上三五都功經籙,簡稱都功經,屬於道士入門經籙,按理說張鐘牧不該僭越請授。 正一派道士授籙法度森嚴,無籙則法不靈,不可登壇做科,授籙後方可持令召譴神將,可稱法師。 張鐘牧放下筆甩了甩手,換了一支朱砂筆,用一道紅線杠去“王母陳氏”幾字。亡人不留黑字。 又在頂頭“教、無、道、雷”和“告示、曉諭”字等各處圈了圈,最後在“林喬東”末尾空處提了一個“押”字。 大功告成。 …… …… “師傅,差不多了,先回去困覺吧”。 “嗯,你去熱車,我跟東家再叮囑下明天要準備的東西,明天早上幫我帶盒潤喉片”。 “歐。” 張鐘牧比了個OK的手勢,轉身出門。 大約等了半個鐘頭,林師傅還沒過來,張鐘牧實在忍不住打起了盹。 …… …… “你醒啦?” 一個看起來大約六七歲、挺著大肚子的乾瘦小子往張鐘牧身邊挪了挪。 “昨晚他們帶走了雞屎茂,下一次不知道是誰” 燈光昏暗,乾瘦小子肚皮上,高高凸起的肚臍泛著油光,尤為搶眼。 雖然這牢房潮濕悶熱,臭蟲蚊蟻隨處可見,張鐘牧卻絲毫不在意。不僅張鐘牧不在意,炸屎龍不在意,大小癡呆不在意,僵屍小妮也不在意…… 約摸二十平方逼仄的空間裡,十幾名年紀相仿的男男女女四處散落在潮濕發黴的稻草上,清一色的瘦、臟、安靜…… …… 又是這個夢,張鐘牧已經習慣了這具幼小的身體,習慣了這所牢房。十幾年了,這裡一切都沒變,一直反復出現在他的夢中。 他去過省城醫院看過醫生,初步診斷是植物神經紊亂,也叫自主神經功能紊亂,由交感和副交感神經失衡導致。也不排除神經分裂的可能。 上一次來這裡,還是一年前,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夢境還能接得上,似乎現實與夢境,各自遵循一套時間法則。 …… “阿龍,我睡著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他們來了兩撥,帶走了兩個,雞屎茂一個,隔壁一個” 炸屎龍因為胃口大老吃不飽,往肚子裡塞了太多稻草和土,消化不良、排泄不通,肚子圓滾的像一個隨時爆炸的氣球,仿佛下一秒就能連屎一起炸出來,所以得了這個外號。 整個牢房,數他年齡最大、個子最高,但他從來不搶食,也不準別人搶,為此老鼠和牛皮沒少挨他的打。所以,除了張鐘牧,大家願意喊他龍哥,而不是炸屎龍。 “龍哥又打了鼻涕蟲一頓,他老是大叫,老是哭,差點把那些人引來。” “你睡得可真死,下次輪到你,看你還能不能睡得著” 僵屍小妮閃著一雙大眼睛,羨慕的說道,她總是睡不好,因為那些壞人總是在半夜抓人出去。 嚴重的營養不良,導致僵屍妮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清秀臉龐,糊滿了臟兮兮的汙漬,在這骯臟的牢房,反而像一朵潔白的百合,開在了淤泥裡。 張鐘牧望著那扇厚實的木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心裡默想著:雖然是在夢裡,但老在這屁大點地方呆著,麵對一群可憐巴巴長不大的孩子,也挺讓人糟心,得想辦法出去。 他想站起來看看,但是身體沒什麼力氣,光爬起來就要手腳並用。所有人能躺著就不坐著,也沒什麼力氣說話,隻有七雙眼睛滴溜溜的轉。 突然,十幾雙眼睛一齊望向木門。 送飯的人來了,他那獨特的腳步聲,和鑰匙碰撞的金屬聲,早已刻進了這群孩子的腦子裡。 木門底部,一個小口子被打開,一個個小木碗被推進來。 混雜著糠麩的,不知道什麼做成的粥,幾片煮爛的菜葉,沒有幾口便全部下肚。 舔舐乾凈的木碗,再順著小口子遞出去,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鐘。 小口子被合上了。 透過小口子,張鐘牧隻能看到打著補丁的粗麻布褲子。從其他孩子的口中,張鐘牧早就知道這裡不是自己那個時代,甚至是不是那個世界,也說不定。 大阿呆是唯一一個清醒著被抓到這裡的人,還沒癡呆之前,他告訴眾人,抓他的人一躍有一丈遠,跑的比大黃狗還快。 大阿呆也是唯二被他們帶出去還帶回來的人,不過回來就變成癡呆了,就知道傻愣愣的笑。 …… “咚咚”。 張鐘牧乾手抹了把臉,打開車門鎖。 “明天早點出發,布壇門” “七點半公司匯合,師傅你幫我也領一套道袍,我去領紅姐肯定不給,死板的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