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正式開采一個月後,範裡奧第一次搭著紮布利克的小車到了東區的黑市。 紮布利克問他:“為什麼偏偏這次想跟我一起來這邊?” 範裡奧回復道:“隻是想出來看看,僅此而已。” 紮布利克一眼看出這小子聽自己說過外麵的世界後,對外麵產生了好奇。 但他沒有挑明了說,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弟弟膽細又重情,如果自己說了也隻會讓氣氛僵住,於是他便暗自將原本定好的路線改為另一條需要經過東區邊緣的線路。 那高聳的中區很快就從一片老舊灰暗的房子中凸顯出來。 那與範裡奧從書上看到過得那種高原不同,將中區地表壘高的並非是普通的石山,而是一堵堵黃白色大理石築成的圍墻,圍墻外圍雕刻著以混沌,煙霧,黑暗這三位神明的特征為主題的三麵壁畫。 高聳的壁畫,若是湊近看竟真有一種天神下凡的既視感。 紮布利克欣賞著身旁這宏偉的高墻,像是炫耀一般問道:“怎麼樣,我說的應該沒有錯吧?” 範裡奧聽後輕笑了一聲,眼睛癡癡地望向那一麵入雲的墻。 範裡奧忽然覺得自己的體內多出了些東西,一些從未感受過得東西,它正在高歌,正在歡頌,仿佛它就是為這幅壯麗的景象而生的那般。 範裡奧隱隱感覺到,那是自己沉寂已久的靈魂在震蕩。 “很快,我很快就能帶你去那裡了,大哥……” 範裡奧邊說著,邊回頭看向紮布利克。 紮布利克還是癡癡地笑著,眼角擠出花苞中央一般的紋理。 隻是當範裡奧的目光鎖定在紮布利克臉上後,他的笑容驀然消失。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大哥老了好多,不再像平日裡那個獵鹿時無所不能的他了…… 當時的他沒有去打破大哥沉浸著的那個夢,隻是很安靜地看著他的大哥。 和當時的自己一樣,範裡奧現在也還是覺得,如同自己一樣,車窗外繁華不切實際的夢,似乎也敵不過車窗裡時刻流逝著的時間和蒼茫殘酷的現實。 範裡奧將失去意識的紮布利克抱在懷裡,聲嘶力竭地大喊道: “光照也許是這些怪物的弱點,快到對麵去開燈!” 他的聲音傳入淵的耳中。 淵自然也看到了剛才範裡奧依靠光照脫險的那幕,也覺得光線對這些怪物有一定影響。 淵最後一遍砍下蜘蛛的八隻足,邊走下蜘蛛的腹部邊問:“你確定這裡的礦燈還能運作嗎?” “確定,昨天我和大哥還打開過!” 範裡奧以迫切的目光望向淵。 淵得知礦燈依舊能夠運作之後也便放開手腳,他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手電和刀鞘拾起,邁開腳步奔跑起來。 “快!” 範裡奧大聲催促著,那些黑色的異形早已盯上了他,將他團團圍住。 範裡奧將紮布利克牢牢護在身旁,不斷用手電驅散四周的黑色異形。 淵已經下了通道,來到車軌上。 手電中的光線越來越弱,再加上手電直線燈光的驅散效果本就一般,那些黑色異形逐漸來到範裡奧近前。 這些異形遠遠看去隻是形態奇異,身上布滿凹痕和詭異紋理的黑色怪物,近看才發現它們的身體上的各種崎嶇凹痕,像極了一張張因痛苦而扭曲的人臉。 “不要過來啊!” 範裡奧驚呼著。 有一隻黑色異形抓住了紮布利克的腳,用力向外拽去。 “不,不要!……” 範裡奧強忍著恐懼和淚水,用力拉著自己的大哥,他們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十九年,朝朝夕夕地生活了十九年。 剛來這裡的時候,範裡奧連槍都拿不穩,跟別提獵鹿了。 即便如此,紮布利克還是把他訓練成一位合格的獵鹿人。 “砰!” 此時對岸終於響起了拉動電閘的聲音。 燈亮了起來,洞穴內的死寂似乎終於要迎來黎明。 範裡奧立即向對岸望去,此時淵的手已經離開電閘的開關,站在電閘旁邊觀察情況。 那些怪物身上頓時泛起白色的油光,光照期間哀嚎聲不斷,空氣裡多了一股燒焦的油漆味。 範裡奧看到這裡鬆了一口氣,他心懷感激,感激上天給了這麼一次機會讓他哥倆活了下來。 他想著,等出去之後,就帶著紮布利克再找個地方生活,這裡已經因為菲洛克的入侵而變得殘破而危險,無論是再找一片叢林也好,還是在城區安家也好,都無所謂。 隻要他們哥倆還活著,還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就還有可能實現他們去中區的夢想,希望就不會中斷。 而希望正是人活著最重要的東西。 他驀然回首,看向那被自己護在身後的紮布利克。 他的大哥還躺在那裡,臉上的黑泥已經化作液態自臉頰兩邊流到地上,胸前不斷起伏,雖然較之平常略顯微弱,卻讓範裡奧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隻是眼下,並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享受這份愉悅。 那位被紮布利克射中腦部的不具名少年怪物,正提著刀緩緩向二人走來。 範裡奧見他走來,右手下意識摸向槍支,隻是他的手在即將觸及槍支木質外殼時停在了半空。 一道流光匯入他那雙淡藍色的眼中。 他放棄了,放棄了取回槍支,放棄了這麼多年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夥伴。 “你叫什麼名字?” 淵在範裡奧的麵前站定。 “我叫範裡奧,這是我的大哥紮布利克。” 範裡奧一邊說,一邊眼神下瞄向昏迷的紮布利克。 淵思索片刻後:“嗯……你不是東區本地人?” 範裡奧回復道:“是的,我和大哥出生在北區,在我十七歲父母死後,大哥才帶我來這裡一同生活。” 淵那雙閃爍著紅色光芒的眼不時看向範裡奧,使範裡奧不自主地發抖。這簡單的交談之間也因此時刻透露著冰冷的氛圍。 淵又問:“這樣啊,那你現在幾歲呢?” 範裡奧精神時刻緊繃著,快速做出回答:“我今年26歲。” 淵那張冷漠的臉上堪堪浮現一絲笑意:“你這個年紀的人,還不快點找個對象娶妻生子,呆在這種破地方乾什麼?” 範裡奧臉色頓時顯露出些許為難,糾結一會後,他嘆了口氣選擇坦誠:“我和大哥來這,是為了這礦洞裡沒挖完的礦產,我們想多拿些礦出去,賣了換錢,去過更好的生活。” 範裡奧心有餘悸,他想著如果大哥還醒著的話,一定不會允許他把礦產這種重要的事說出去,畢竟那樣的話就會有人來爭奪。 但範裡奧還是選擇了自己的方法,也就是向眼前的,這位是怪物的少年敞開心扉。 淵罕見得沉默了許久,最後他緩緩低頭視線瞄向地麵問道:“那是什麼樣的生活,能讓你們連命都不要?” 範裡奧思索片刻後同樣底下頭來:“那大概是不用再扛槍狩獵,害怕野外的猛獸和怪物,能不為賬單和人身安全發愁的日子,那樣的生活是我和大哥的夢想……” 淵輕聲嘆了口氣,隨後視線上移。 範裡奧注意到淵眼睛上瞄時那冷漠著仿佛有所深思的眼神時,頓時怔住。 淵緩緩將刀拔出:“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淵,如你所見我是個怪物。” 範裡奧臉上逐漸浮現出恐懼與失望的情緒,他自以為感人肺腑的誠心相待,卻被淵的一句“我是個怪物”給瞬間駁回。 “怎麼又是這樣……” 他心中暗嘆著,將手摸向槍支,一段小回憶浮現在他腦中。 範裡奧從小就十分排斥矛盾,思維理想化,以至於一開始獵鹿時看到槍支都會感覺到害怕,對打獵這種事也是充滿抗拒。 紮布利克在嘗試幾次後,也沒有強製讓他拿上槍支陪自己一起去打獵。 “這樣吧範裡奧,我會陪你一起。” 紮布利克將槍支擺放到一旁。 當時年輕的範裡奧一臉不解:“什麼意思,陪我一起乾什麼?” 紮布利克神色嚴肅:“在你沒能持槍打獵之前,你不能吃任何東西,而我會陪你一起挨餓,直到你能夠持槍打獵為止。” 起先範裡奧確實是被紮布利克的氣勢嚇到了,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大哥不會做的那麼絕,至少不會讓他自己餓死。 隻是在之後的兩天裡,紮布利克竟真的不再狩獵,也真的不在吃任何東西,渴了也隻是喝河裡的冷水,其他時間他都和範裡奧呆在一起。 有幾次他偷偷跟了上去,在那條清澈的河邊,平日裡看著肥墩墩的紮布利克看著格外消瘦,那時的他正呆呆地坐著,神色憂愁地眺望向遠方的天空。 在看過那一幕後,範裡奧的心情逐漸變得焦躁和恐懼,他擔心自己的大哥這次真的賭上了命。他心裡的那一份僥幸逐漸消失殆盡。 在胃部不斷陣痛的提醒下,在無法入眠的夜裡,範裡奧獨自一人拿上獵槍出了門。 範裡奧出門時,紮布利克正有節奏的呼吸著。他也奇怪自己的大哥今晚居然沒有打呼嚕,但這份閑心很快就消散殆盡。 盡管視線黑暗,但範裡奧還是發現在他前方的一棵樹下,正有一隻鹿臥在那兒睡覺。 他立即放緩腳步。 清冷的夜裡,風聲甚至蓋過了範裡奧腳下那些乾冷葉片碎裂時發出的聲響。 範裡奧慢慢接近,畢竟他還無法熟練使用槍支,他想等到萬無一失時再出手。 忽然一陣冷風吹過,樹下的小鹿忽然驚醒。 它翹起頭來,四處張望,最後它的目光鎖定在了範裡奧身上。 被那雙黑色的眼睛盯著時,範裡奧頓時有些慌亂。 好在小鹿沒有做出一步舉動,也許是因為它覺得和範裡奧之間的距離還在安全範圍內。 範裡奧深吸幾口氣,又前走了一步。 小鹿聽到那葉片碎裂的聲響後忽然警覺起來,它將頭和脖子壓低,後腳舒展。 範裡奧明白,那是鹿起跑前的預備姿勢,自己已不能在靠近了。 此時兩者之間的距離,還有六七米,小鹿體積不大,在範裡奧的眼裡的大小像自己胸前的金屬紐扣。 雖然毫無把握,但他隻好蹲下來開始瞄準。 然而他的視線一直在抖動,另外,他還能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顫抖。 一種莫名的恐懼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上來氣。 他害怕槍口噴湧而出的火星,害怕子彈彈出時那巨大的聲響,也害怕看到一具屍體,更害怕這一切都出自他的手。 這些異於常人的情緒並非沒有來由,而是源於他已故的父母,以及生長的環境。 紮布利克小的時候身材較為矮小,說話聲音很小而且總是支支吾吾,種種表現讓他淪為了班裡人羞辱的對象。 校內不允許打架鬥毆,於是他們選擇了在言語上攻擊紮布利克。 起先隻是小結巴小結巴的叫著,範裡奧也會自省是不是自己結巴這毛病給別人造成了什麼不好的影響,隻是後來那些人形容他逐漸發展成廢物垃圾懦夫等不堪的詞匯。 範裡奧也想跟他們理論,但他那支支吾吾的言語,在旁人聽來就像是笑話那般,每當他和別人理論時,回應他的並不是言語,而是一陣陣的哄堂大笑。 在家裡,自己暴躁的母親總是訓斥他,身為工人的父親每次都是拖著一張疲憊的臉回到家裡吃晚飯,對什麼都不聞不問。 母親看到父親那張臉時總會表現的十分不滿,跟父親之間關係十分不融洽,時不時會吵架。 二人的爭吵總會由一方大聲叫喊來發泄自己的不滿開始。 例如每當母親問起:“為什麼回家裡總要擺一副臭臉?” 父親就會怒拍一下桌子,大聲反問:“怎麼了!我擺臭臉怎麼了?” 每當這種時候,範裡奧便會默默找一個地方捂住耳朵躲起來。 久而久之,他開始十分恐懼巨大的聲音。 而終有一次,他們夫妻二人掐起架來。 緊緊捂住耳朵的範裡奧隻能聽到一些碗碟破裂的聲音,他禁閉上雙眼盡力不讓自己去想發生了什麼。 但一切聲音,都隨著一聲尖叫平息了…… 等他回到廚房時,隻剩下一片狼藉,以及一具女性屍體。 最後他那位畏罪潛逃的父親被政府抓獲,關進了監獄裡。 範裡奧無數次回想過,如果自己勇敢一些去製止他們二人的爭吵,會不會結局能有所不同…… 最終,他開始記恨起那個躲起來的自己,從沒有罵過人的他,第一次對一個人說了一句: “你這個廢物……” 在此後,範裡奧也便不再去上學了,轉而去北區各種地方打工。不知為何,從那之後他說話變得流利起來。 那些同學再見到他時,都覺得他是不是換了一個人,當然,那些同學並不知道範裡奧經歷了什麼。 “開槍吧……如果繼續恐懼,隻會什麼都得不到,開槍……” 那浸滿冷汗的手不再顫抖,範裡奧透過那綠色熒光穩穩地瞄準了那隻鹿的頭部。 隨後,槍聲響起…… “砰!” 小鹿被聲音嚇得瞬間彈起,但最終還是被射中了脖頸,當場斃命。 正如那聲尖叫一樣。 範裡奧射殺了小鹿,也親手槍殺了那曾經躲藏起來的自己。 “開槍……開槍……” 範裡奧自我催眠似的喃喃著,槍口再次對準淵。 淵眼中閃過一絲弧光,隨後揮舞起刀,順勢向範裡奧疾馳而來。 “開槍!” 範裡奧眼中血絲密布,在瞄準的瞬間扣下扳機。 子彈攜帶著巨大的聲響射出。 此時,淵身邊的黑影具象成一個身穿白色寬大布衣並且與淵神似的小男孩。 “對了……就是這樣……” “我們都隻是惡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都是生活在這個地獄之中的惡鬼而已。” “這個世界是地獄啊……” 小男孩嘴裡喃喃道。 “咚——” 一聲奇怪的鐘聲響起。 二人腳下的地麵霎時間變成一片沒過腳的血池,而池內堆滿了屍骨…… 這樣的光景僅停留了一瞬,但也足以讓範裡奧感到震驚。 而淵卻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絲毫沒有顧慮迎麵而來的子彈,繼續迎頭猛沖。 子彈劃破淵的側臉,半空中的淵調轉身形,旋動刀刃向範裡奧斬去。 範裡奧見狀連忙將槍斜過來,用槍口前方的刺刀做出反擊。 隨著二人身形交錯,一聲激烈的撞擊聲隨之傳遍洞內各處。 淵緩緩站直,將刀收回鞘中。 而範裡奧則是呆呆地站著。 “哢——” 範裡奧的獵槍之中有數個零件彈出,最後隨著一聲裂響斷作兩截。 在那個範裡奧沒有任何反抗餘力的瞬間,淵沒有將刀揮向範裡奧,隻是斬斷了他的槍支。 等到範裡奧回過身來時,他隻看見淵自顧自揮手,頭也不回地向洞穴深處走去時的背影。 “為什麼……為什麼……” 範裡奧起先聲音很小,而後聲音逐漸嘹亮, “為什麼?淵!” 淵緩緩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我不是說了嗎,我對殺人沒興趣,我不喜歡做沒興趣的事,就這麼簡單。” 淵說完後,便繼續朝洞穴內部走去,徒留下範裡奧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