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範裡奧的記憶裡，他與這個小女孩的初見確實在幾個月前。 　　還記得捕獵幼鹿那天，範裡奧聽到林中傳來沙沙聲，隨後他瞄準那聲音的源頭，未曾想那源頭竟然是一個人，一個看著惹人憐愛，黑色長發的小女孩。 　　範裡奧從瞄鏡中窺見女孩的臉後立即放下了槍。 　　懵懂的女孩似乎不知道範裡奧手執的究竟是什麼，更加無從得知這東西是用來殺生的。 　　小女孩身著白色連衣裙，雙手護在胸前，她眼中略帶欣喜，卻又有一股她那個年齡麵對陌生人時特有的矜持和膽怯。 　　範裡奧將槍放下，盡量讓帽沿遮蓋自己那雙布滿血絲與冷漠的眼睛。 　　他壓低聲音，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上去溫和：“小姑娘，你來這裡乾什麼，你父母呢？” 　　女孩隻是將銅鈴般大小的眼睛望向範裡奧的臉，沒有言語。 　　範裡奧不知該說些什麼，多年與世隔絕的打獵生活，讓他無法正常地與人交流，尤其是如何跟一個小孩交流。 　　沉默之間，女孩望向他的眼睛逐漸盈滿閃爍著的露水， 　　範裡奧見到女孩哭後先是一愣，像是第一次見到彩虹的人那樣，盯著看了許久。 　　“我……我的爸爸不見了……” 　　女孩無聲哭著，焦慮與不安似乎要將她擊潰。 　　範裡奧連忙蹲下身來安慰：“沒事的，我帶你去找他，好嗎？” 　　不知是因為範裡奧表現的足夠真誠，還是失去父親陪伴的不安感勝過了對陌生的恐懼，女孩點了點頭。 　　範裡奧見著女孩點頭後，臉上緊繃著的肌肉頓時變得鬆弛：“那你能說說你父親叫什麼嗎，沒準我認識。” 　　女孩擦了擦眼淚回答：“菲洛克……” 　　“菲洛克？” 　　範裡奧在回憶一番後，並沒有找到這麼一個人。 　　他笑了笑想要多平復一下女孩的情緒，隻不過那笑容看著有些拙劣：“那你父親是做什麼的，他的長相時什麼樣的？” 　　女孩猶豫片刻後：“爸爸他是個礦工，他長得很高，比叔叔你還要高，他還比你黑好多……” 　　範裡奧聽後點了點頭，女孩的話讓他明白了尋找的方向，並且他心裡有了一條推測：這女孩是偷偷跟著父親來這，並在這附近跟丟了。 　　範裡奧緩緩站起身來：“那我帶你去礦洞看看吧，礦工們都在那邊。” 　　女孩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跟在範裡奧身後。 　　“對了，我都還沒問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呢？” 　　範裡奧嘴上問著卻沒有回頭得繼續往前走。 　　女孩回答：“菲洛克……” 　　範裡奧愣了一下，隨後問：“菲洛克？我記得你父親也叫菲洛克吧，你們兩個重名嗎？” 　　女孩回答：“我的家人們都叫菲洛克。” 　　“哦？……這樣嗎？” 　　範裡奧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他沒對這個小女孩的身世妄加揣測，將女孩領到礦洞邊上。 　　範裡奧指著礦山：“就是這了，你的父親應該就在這裡。” 　　女孩呆呆地望著礦山，卻不再跟著範裡奧向前走。 　　範裡奧走了幾步後，發現女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便轉身問道：“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女孩的下唇微微顫抖：“我爸爸說過，他不準我來找他……但是……” 　　範裡奧看著女孩躲閃中略帶恐懼的眼神，他的眼前也忽然恍惚了一瞬。 　　“沒事的。” 　　範裡奧溫柔地說道，他的臉上也難得有了一抹尋常的溫暖的笑容， 　　“無論什麼情緒都不要壓在心裡，想見他就去見他吧。” 　　女孩眼中再次閃過一抹淚光，她似乎好久沒有聽過別人說過類似的話。 　　範裡奧輕拉起她的手，向著礦洞走去。 　　礦洞裡，礦工們仍在勞作著，幽黑的洞裡格外悶熱，並充斥著金屬撞擊聲與機械運作時發出的噪音。 　　範裡奧帶著女孩找到一位認識的礦工：“老李，在忙啊……” 　　老李抬起頭：“這不是範裡奧嗎，這大熱天的來礦洞裡乾什麼。” 　　範裡奧瞥了一眼身後的菲洛克：“我是來找她爸爸的，請問你認識一個叫菲洛克的礦工嗎？” 　　老李瞄了一眼菲洛克，臉上頓時浮現笑意：“認得認得，不過他在後礦區，需要在往裡走一點。” 　　範裡奧向他脫帽致意：“多謝。” 　　“沒事，你帶她去吧。” 　　老李臉上笑著，褶子紋了滿臉。 　　範裡奧帶著女孩向前走，老李也沒繼續動手上的工作，而是眼睛不斷地向那個女孩瞟去。 　　“嘖嘖，真漂亮啊……” 　　他在心裡贊嘆著，並用舌頭攬了一下嘴角流出的口水…… 　　後礦區，女孩眼神很快就瞄準了一處身影。 　　範裡奧見狀便問：“你看到你的父親了嗎？” 　　菲洛克半低著頭，用眼神示意方向，隨著那個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位身材高大，皮膚被油煙熏得黝黑的壯年男子。 　　範裡奧看出了女孩眼中的猶豫，那種對父母的恐懼也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決，於是他決定自己先試著和她父親交談。 　　他再次確認：“那就是你的父親嗎？” 　　菲洛克點了點頭。 　　範裡奧最後摸了摸菲洛克的腦袋：“我去和你爸爸談一談，請相信我，我一定能說服他來見你的，不用害怕。” 　　菲洛克聽後先是一愣，隨後表情慢慢變成一抹微笑。 　　範裡奧也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後轉身走向菲洛克的父親。 　　她的父親此時還在工作，光著膀子，穿著泛黃的白色背心，手持鐵鎬，身上肌肉有規律的來回運動著。 　　“請問……” 　　範裡奧站在父親菲洛克身後兩三米處。 　　“嗯？” 　　父親停下工作，有些奇怪的回頭看著範裡奧。 　　“請問你是菲洛克先生嗎？” 　　範裡奧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那男人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你找我乾什麼？” 　　範裡奧回復道：“是這樣的，我認識的一個人，她說她想見你。” 　　父親菲洛克一臉疑惑：“那人是誰？” 　　“不猜猜嗎？” 　　範裡奧故意賣了關子。 　　“是男的還是女的？” 　　菲洛克問道。 　　範裡奧回答：“女的……怎麼了嗎？” 　　“是我的女兒吧。” 　　菲洛克將鐵鎬抗到肩上。 　　範裡奧眼神瞬間不再淡定：“你猜得也太準了……” 　　“除了她這世上已經沒有女的會來找我了。” 　　菲洛克臉上表情看著十分平靜， 　　“她人現在在哪？” 　　範裡奧見他沒生氣，於是回答：“她就在這後礦區，此時她正看著你呢。” 　　菲洛克一怔，隨後開始環顧四周，最後他的眼睛落到了那個小女孩的身上。 　　“我聽她說，你允許她來找你……小孩獨自外出非常麻煩和不安全，我知道你的顧慮，但她真的很想見你，我看得出來，她真的很想。” 　　範裡奧像是傾訴一般說著。 　　菲洛克眼神復雜，沒有回答。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抱一抱她嗎？” 　　範裡奧問。 　　菲洛克依然沉默著，他甚至沒有看範裡奧一眼，放下鐵鎬便徑直向著那女孩走去。 　　範裡奧驀然回首，靜靜地注視著這對父女。 　　女孩臉上露出一抹略帶慌張的微笑，但那看著十分真誠，留在那稚氣未泯的臉上看著也十分美好。 　　“爸爸，我……” 　　女孩看向她的父親，但是在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她父親麵色鐵青，毫無喜色： 　　“我有沒有說過不要來找我？” 　　女孩再次變得慌張：“我，我……” 　　“我有沒有說過！？” 　　菲洛克一聲大吼，引來了後礦區眾人的目光。 　　女孩半低下頭來，微微點了點頭。 　　眾人小聲議論著，而範裡奧也因剛才那一聲吼叫而愣在原地。 　　他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哦不，他其實早就想到了，隻不過他一直在騙自己：如果現在的他來，結果會有所不同。 　　“啪！” 　　菲洛克的巴掌落到了女孩的屁股上。 　　“啊！——” 　　女孩的尖叫聲頓時充滿整個後礦區。 　　“我說過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 　　菲洛克嘴上好似咒罵一般，手上不停揮打著， 　　“為什麼？我問你為什麼？” 　　範裡奧看著眼前這幕似曾相識的光景，他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了。 　　“停下……” 　　他嘴裡喃喃道。 　　可菲洛克似乎並沒有聽到他所說的，擊打聲和哭鬧聲此起彼伏。 　　“快停下！” 　　範裡奧大叫一聲，並將槍舉起對準了那位“父親”。 　　“嗯？” 　　菲洛克聽到起槍聲後，不知所措地回頭看去。 　　範裡奧正眼神冰冷地看著他：“放開她。” 　　菲洛克怒斥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輪不到你管，快把槍放下。” 　　“我說了……放開她！” 　　範裡奧嘴裡流出一絲絲鮮紅，他的上槽牙被咬鬆了，牙齦中不斷溢出鮮血。 　　菲洛克臉色驚恐，他慢慢放開已經失去反抗能力的小女孩。 　　範裡奧持槍步步逼近，而菲洛克隻能一步一步得後退，這樣的對峙直到範裡奧來到女孩身旁才暫告一段落。 　　此時女孩伏在地上，已經沒力氣哭出聲音了。 　　範裡奧默默地看著女孩，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又死了一塊。這個無藥可救的世界，隻是一個不斷循環著的地獄。 　　“跟我走吧，菲洛克……離開這個人……” 　　範裡奧手舉著槍蹲下身和女孩說道。找書苑 www.ｚhaoshuyuan.cｏm 　　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帶著這個女孩，帶著曾經的自己逃離這個地獄。 　　許久後，女孩顫巍巍地站起，神情惶恐而不知所措。 　　範裡奧明白，這個年紀的小孩想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原本十分高大的成年人會變成這樣，想不明白隻是想要一個心願而已，卻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菲洛克，你想想到底是誰把你生下來，又是誰養你這麼大，是我啊！” 　　父親菲洛克大叫著。 　　範裡奧無力反駁，那是父母口中拗不過的真理。 　　“求你讓我帶你走吧…… 　　求你了……” 　　範裡奧心裡不斷祈禱著。 　　而女孩的眼神終於從迷離中恢復正常，她淚眼朦朧地望向範裡奧。 　　範裡奧此時回以落寞但溫暖的笑容。 　　她又回頭望向她的父親。 　　她父親此時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仿佛是在催促她一般。 　　“叔叔，我很抱歉……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菲洛克輕聲問道。 　　“範裡奧，就隻是範裡奧。” 　　範裡奧輕聲回答道，此間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瞄準鏡。 　　“範裡奧叔叔，我想……我想跟你離開這裡……” 　　菲洛克眼睛裡似乎再也無法流出眼淚，取而代之的是範裡奧的眼睛，那雙塵封已久，曾發誓不再落淚的男人的眼睛，此刻正被瑩瑩的淚光充斥著。 　　“走吧，我們走吧……” 　　範裡奧似乎用完了所有力氣，獵槍在他的手中無力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