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在此間破院之中困了半日,檮杌倒也有走出屋子幾次,在院子裡翻來翻去不知做些甚麼。期間偶有路過文墨這間破屋窗外時,見文墨在屋內打坐運功,檮杌也隻是冷笑兩聲,渾不在意。 文墨料想檮杌此番捉住自己便是為了九符之事,此時自然不會對自己痛下殺手,是以放寬心神,照著師門心法將渾身靈氣運轉調動。先前被檮杌怪異手法製住,渾身靈氣僵硬滯澀,是以幾輪周天下來,竟較往日慢了十數倍有餘。待到他一輪功行圓滿之時,睜開眼睛竟已是夜幕低垂,繁星掛滿了天際。 文墨嘆了口氣,一番修習仍是未能沖破哪怕一絲絲檮杌加在自己身上的禁製,想來這修行數千年的大妖確實手段非凡,以師門如此生生不息、內外交融的獨特心法也難破局。文墨細細思忖,自己這段時間與天華宗激鬥,上天音寺拜竭,又在宛陵城中誅奸除惡,一路盡是順風順水,心裡實在也是有些把天下豪雄看得忒也輕了。 正在自省己身之時,文墨忽地聽到隔壁隱隱傳來幾聲檮杌的低吼,聲音雖是微小,卻聽得出怒氣勃然。文墨心下一動,想著莫不是天音寺的援手已至,當下便將耳朵貼在墻上仔細聽去。 檮杌本在自己房間之中布下妖氣結界,此道結界便似他自己的一層皮膚一般,外界十丈之內的輕輕擾動他輕易便可知曉,結界之內也極難從外探查清楚。故而檮杌閉門在內,卻也毫不擔心文墨有何異動。隻是素影來歷奇特,白日裡將本命遁法施展出來之時,將自身與天地隱隱隔絕開來,便似在這世間將自己抹去了一般,除了無法出聲言語,若非她願意,別人決計難以察覺。 檮杌日間倒也曾感到文墨在窗臺之上寫寫畫畫,心裡隻道是他小孩心性,遭逢困境,隻得在灰土之間書寫咒罵,他身為妖王,自然也懶得與孩童計較,隻是一笑置之,卻不知在自己眼皮之下讓文墨將求援訊息發了出去。 他既已幫渾敦捉住了文墨,自然整日裡驅動傳音蠱,卻是一連幾十次都未曾收到渾敦那邊的回應,心下已然極不耐煩。直至夜間,傳音蠱另一邊才遲遲來了動靜,檮杌當下便將那巴掌大的甲蟲抄在手中,開口便罵,一連串粗鄙之語噴薄過後,他才想起正事,便悶著聲音問道:“你個啞巴玩意兒,帝君交代的事情就這般扔在腦後了麼?那小子老子抓到了,你最好趁早過來把事情了結,再遲上幾天,老子保不齊回去倉決國將你那群子子孫孫吃個乾凈!” 傳音蠱鞘翅震動,一道金鐵粗糲的說話聲音傳來,正是渾敦:“你罵得夠了麼?這幾日本王沒空,你先看管他一陣,等這邊事了,本王自然會派人去與你交接。” 檮杌當下一陣怒火直沖腦門,險些將傳音蠱砸個稀爛,他運了運氣回道:“你他娘的難不成在消遣老子?人是你叫我去捉的,事情是帝君交代給你的,現在怎地變成我的事情了?你是不知我尚有要事不成?” 渾敦冷聲道:“天華宗那邊出了些事情,周國的皇帝老兒叫本王一同前去。本王若是推辭不去,以那周皇的性子,隻怕苦心潛伏這十多年都白費了,到時你也知道帝君會是什麼反應。”渾敦忽地冷笑了幾聲,續道,“要麼你檮杌妖王來與本王換換差事?看看依你的炮仗性子能在這邊蹲上幾年?” 檮杌一肚子臟話登時被噎在嗓子眼中,吭哧幾下,壓著怒氣沉聲道:“老子最煩你們這些個偷奸耍滑、勾心鬥角之輩!你這件事情我也不能沒完沒了地幫你盯下去,最多三日!過了三日,老子一掌將那小子拍死,抬腿就走,帝君若是怪罪下來,那也是你拖延所至!” 渾敦哼了一聲,回道:“不必三日,兩日本王便能騰出手來,不必勞煩你大駕。本王再給你提個醒,你手上那小子倒是無關緊要,他身上的符才是要命的東西,若是稍有閃失,你我都擔待不起,一掌拍死這等渾話你說說便罷,真要是害得九符散佚,你自己知道是個甚麼罪過。” 檮杌哼了一聲,將傳音蠱隨手扔開,坐在房中沉默不語。他方才忿怒不已,幾句話都是大吼出來,仗著自己結界牢固,全沒當回事。文墨卻是剛剛運功結束,耳目正是清明敏銳之時,貼在墻麵之上,仔細聽了半晌。礙著一層結界阻擋,文墨也隻聽得檮杌的幾句“叫我去捉”、“尚有要事”、“過了三日”、“你拖延所至”,其餘話語聽來皆是嗡嗡之聲,至於渾敦之言更是半個字也未聽清。 檮杌坐在屋中也已察覺文墨正在隔墻偷聽,但他心裡絲毫不在意。檮杌心下知曉,看管兩日之後便有渾敦將文墨接走,以渾敦的手段,即便不能傷了文墨性命,但抽魂散魄,將他作成一個人肉傀儡也是等閑之事,屆時便會有人將文墨驅趕著四處遊蕩,用他體內的陰符之力來探尋剩餘的九符。 此時在檮杌看來,文墨與將死之人也無二致,自然也不在乎文墨聽到了多少話語。 文墨聽得隔壁屋子已然安靜下來,當下便坐回屋子當中,心下念頭電轉,仔細斟酌:“他說了個你字,又說了拖延所至,似是在懼怕何人責罰,想要將禍頭甩出去的意思,自然不會是自言自語了。他屋中還有別人?不對……檮杌這般潑皮性子,聽他方才已然怒意勃發,若是屋中有人,隻怕早就動起手來,哪裡會跟人在言辭之上推來推去…… “是了!他還說了‘叫我去捉’,與之對談的人能指揮得動檮杌?那得是個什麼怪物……捉什麼?自然是捉我……他今日擒住我後,不說欣喜若狂,也算得上眉飛色舞,想來捉住我在他看來是件極為緊要之事,難不成是妖皇……”文墨想到此處,嚇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方才是妖皇親臨此地,自己豈不是在鬼門關繞了一圈。 接著卻又想到一事,文墨搖了搖頭,眉頭緊皺,繼續思忖到:“決計不會,曾聽得雲鬆師伯說過,妖皇在妖族中地位威望極高。檮杌這般粗豪之人,麵對妖皇要麼是桀驁不馴,要麼是死心塌地,絕不會似先前那般怒吼出聲,嗯,他時常自稱‘本王’,想來對自己妖王身份也是極為認可,乃至自豪,他對著妖皇絕不會是這般沒大沒小的樣子。那不是妖皇……又會是甚麼人物…… “能讓檮杌做事,卻又讓檮杌心下不服不忿之人……是了!八成是個與檮杌平級之人,保不齊也是個妖王,卻是比檮杌地位略略高出一些。嗯,‘尚有要事’,自然是檮杌說自己尚有要事,卻又是甚麼要事……說這句話時,檮杌聲音似是低了些許,能讓他記得是要事,聽來又十分在意的,想來應是妖皇旨意了,到底是何事呢……‘過了三日’,嗯,難不成是說三日之後那件要事便必須去辦,拖延不得? “那又是什麼事將他拖延三日呢?啊喲,這八成是我了!”文墨腦中靈光閃過,心下一時將事情挨個串了起來,當即細細琢磨: “其一,檮杌抓我明擺著便是沖九符而來,卻不是他自己所圖,如今聽來便是那個地位略高於他之人托付他的,或許也是那個人身上所負之事,八成便是妖皇令旨。其二,檮杌沒有辦法自我身上取出九符,卻也不敢殺我致使九符散佚,但托付他抓我之人說不定有取陰符之法。其三,檮杌將我擒來此處,想必便是要將我在此地交給那人。不然他一個被人族當作大敵的妖王,山間野嶺大可去得,實在沒必要呆在人族城中,嗯,那人與宛陵城有莫大乾係,但人卻不在宛陵城中。其四,三日,當是以三日為限,過了三日,我隻怕是兇多吉少。 “嗯,檮杌必然還是在為妖皇做事,那日在梁縣中所聽檮杌叛出妖國,其中必有訛詐。他今日在林中之時曾提過‘帝君旨意’,這帝君當然就是妖皇了,若是來天河山之時他便已叛逃,何以現在又要遵從妖皇令旨?檮杌沒有叛出妖國,檮杌……檮杌是妖國有意派來我大周的……還有個比他還厲害的妖王也藏在大周國中……那木箱上的花紋……” 文墨越想心中越驚,隱隱似是看到一個極大的漩渦在自己麵前展開,無數腥風血雨仿佛要從其中噴湧而出。文墨用力穩了穩心神,當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要全力逃走,再將方才想到之事找人示警,自己便是死也要將這天大的陰謀傳出去。 此刻他將之前仗著檮杌不敢殺死自己的混賴心念全數收起,當下便抬起頭四下張望,苦思脫困之法,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地聽到破院外邊一聲宏大的佛號傳來,當下周遭數道明晃晃的物事騰空而起,懸在半空,將此間破院當中照得白晝一般。 文墨驚喜萬分,當下抬頭望去,隻見一名矮小瘦削的老僧,雙手合十,雙目微閉,不知何時已站在院中,正是天音寺方丈玄色。 文墨當下便往破屋門口沖去,還未沖至門前,身旁墻壁便轟然破開,檮杌自其中一步跨了出來,將文墨一把捏住,接著便隨手往屋中一扔,文墨隻覺周身又被一股淩冽炙熱的氣息緊緊箍住,便連動一下手指都使不出力來。 隻聽玄色在院中道:“妖王日前駕臨本寺,來去匆匆,卻是讓老衲好找。” 檮杌邁步踏進院中,他今晚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現下又不知何時露了行蹤,略略一想,當是自己早間去往崇山腳下抓了這個小道士,叫人認了出來。一念至此,檮杌隻覺為了渾敦的事情,反倒將自己行蹤泄露,心下更是邪火亂冒。他兩眼死死盯著玄色,咬著牙道:“本王前日裡放了你們闔寺上下一馬,今日你倒是巴巴地送上門來,真當本王不敢殺和尚麼?” 玄色雙手合十,並不在意檮杌話裡跋扈之意,隻是開口道:“妖王莫名到來敝寺,將敝寺中藥師院、地藏殿兩名首座擊傷,又將寺中共計一十二間僧舍連帶大雄寶殿毀損,之後便揚長而去。其時老衲不在寺中,等到妖王離寺之後,敝寺一件緊要之物卻也不在寺中,是以老衲便來向妖王請教,可曾在敝寺中見過一串佛珠?” 檮杌將牙齒磨了兩下,心下又氣又好笑,開口問道:“玄色大師看本王可像是吃齋念佛之人?” 玄色聞言倒也不在乎檮杌話中調侃之意,正正經經上下打量了檮杌一番,合十道:“老衲觀妖王戾氣深重,血債沖天,不似禮佛向善之人。” 檮杌聽了剛想嗤笑幾句,卻聽得玄色語氣一轉,繼而說道:“但若是妖王願意與老衲返回寺中,靜心平意,閉關麵壁三年,那自然也是天大的福緣,當可消解妖王的殺孽因果。此為善惡輪回,死生大事,妖王不可不察也。” 檮杌聽聞玄色此言,不氣反笑道:“玄色大師,你寺中丟了物件,卻是往我身上混賴。聽你意思,若是本王不認,你還要強行拘禁本王不成?” 玄色搖了搖頭,似是檮杌話中大有謬誤,開口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何來混賴之說?菩提佛珠乃是敝寺歷任方丈交接傳承之信物,確是在妖王離寺之後,闔寺上下遍尋不到。老衲查觀因果,此物現下與妖王大有乾係,還請妖王迷途知返,勿要惡因深種為是。” 檮杌嗤笑一聲道:“本王還有要事在身,懶得與你在此糾纏不清,玄色大師若是執意孤行,也大可試試本王手段。”他嘴上說得張揚,但心下也清楚玄色身為天音寺方丈,修為自然較自己略高一籌。當下便已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隻待玄色出手,便要使雷霆手段應對。 玄色見他如此,忽地高頌了一聲佛號,聲音中正厚重,在整個宛陵城中回蕩不止,雖是極為大聲,但卻毫不震耳,直似從人心底響起的一般,正是佛門有名的“天龍禪唱”神功。 禪唱之音悠然綿長,檮杌隻覺自己心中逐漸安定平和,一時竟是覺得就此坐下,安心聽佛參禪倒也不是甚麼壞事。他立即心知不妙,自己心神已然受了牽引,渾身妖力防禦竟然半點反應皆無,這玄色功力深厚可見一斑。檮杌當下便將渾身妖力運起,闊口一張,一聲虎嘯平地而起,直沖霄漢,聞者血氣翻騰,將玄色佛號之聲堪堪壓下。 玄色見狀,當下將僧袍大袖一甩,一道浩然光華自他周身暈開,越擴越大,將整座破院籠在其中,連帶著將檮杌那聲兇悍駭人的怒吼也一並罩在光華之內。玄色全力維持此道佛光,天龍禪唱的氣勢自然弱了下來,檮杌見得他前招勢竭,後招未生之時,抬手便是淩空一爪,幾道火紅光華迎麵飛來。 玄色身形向後疾退,剎那倒躍出了破院,離了浩然佛光的範圍,檮杌見狀哈哈一笑,叫道:“玄色大師好一招‘步步生蓮’,怎地卻是用來逃命?”腳下微一用力便往玄色退開之處追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身形疾沖到佛光邊緣,卻是當啷一聲,撞在了一道氣墻之上。檮杌愣了一瞬,揮手一拳砸在麵前空中,這拳他已是用上了十成的氣力,卻隻是一聲極為浩然悠長的巨響,反倒將自己震得微微有些頭暈。 院墻之外卻是傳來一聲佛號,玄色繼而說道:“妖王執念深重,不若在此‘梵眾天’中平穩心識,於人於己均享喜樂。”玄色一句話說完,當下急急往城外西麵趕去,心中暗道:“慚愧,這般用護身氣勁困人的法子倒還是受文小友啟發,如今用在搭救他上,卻也是因果循環。”原來玄色聽聞寺中僧眾提及文墨當日上山之時,以金甲符將一乾僧眾困於當地,大為贊嘆,此時也是將用於護身的“梵眾天處”氣勁用來困住檮杌,端地好用。玄色也知檮杌身居四大妖王之位,在宛陵城中與之激戰,隻怕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遭無妄之災,故此隻是施展佛法將之困住,另行安排了人手繞後搭救文墨。 玄色一句話說過便沒了動靜,破院四周半空中明晃晃的光球也剎那熄滅,化作一串檀木佛珠隨著玄色去了。檮杌見玄色此番前來氣勢洶洶,到了後來卻很是有些虎頭蛇尾之感,也是一頭霧水,他先是有些哭笑不得,緊接著卻是心中一動,連忙轉身往關著文墨的破屋中看去。卻隻見破屋內,山墻之上塌了好大一個破洞,粗一看倒像是被一隻熊羆撞出來的一般,屋內空空如也,文墨已然不知去向。 檮杌一股怒氣直沖腦門,怒吼一聲,叫道:“你們這班賊禿不是說不打誑語的麼!怎地如此戲耍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