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客官,請問您是打尖兒還是住店?”一個乾凈清秀、溫文有禮的店小二,不亢不卑地向我微笑著。 “打尖如何?住店又如何?” 小二向我微微垂首,神情卻是倨傲的:“如是打尖兒,我就能招呼您;如是要住宿,還需得我們老板定奪。” 我揀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將隨身佩劍和包袱擱置到桌上,給自己斟上一杯茶,眼皮都不抬地問道:“怎麼?你們開店做生意不就是希望客似雲來麼?難道你們老板還有因為看不上主顧而將他們趕走的前例?” 嘴上雖這樣問著,心裡卻明鏡似的:“果然跟老李說得一模一樣。” 小二道:“我們老板古怪的地方多著呢!”他沒有正麵回答我,卻已是給了我肯定答復:對,這裡可是浮屠客棧,就是牛掰地老板挑客人,不服你現在就可以走。 我看他哪怕耐心與我應答,神情甚是桀驁,唯有提到“老板”的時候,目光中不經意露溫柔之意,便即明白——原來如此,是說如此器宇軒昂的人物怎會隻做一名供人驅使的店小二,想來這位老板定是如老李所說的“嬈韻天成,媚態自生”,才使這儀表不俗的少年不舍離去。 “我既要打尖兒,更要住宿。你們老板現下在何處?” “她此刻正在梳妝呢!可能……” “哦,那估計有的等。”我直接幫他講完下麵的話。 女人,梳妝利索的也要一時二刻,磨蹭的怎麼也得二三時辰,何況還是個漂亮的女人。 “那好,你先給我來一碟龍井蝦仁,西湖醋魚,瑤柱蒸蛋,蟹粉獅子頭,再溫一壺玫瑰清露。我邊吃邊等。” 小二沉吟道:“客官可是江南人士?” 我點點頭:“不錯,我家鄉是江州雲何縣的。”聽他提到江南,我心裡“咯噔”一下,好不容易經過這幾個月的遊歷平復下來的心境仿佛又被攪亂了,我極力讓自己鎮定一些,向他揮揮手道:“莫再多話,你速速去吩咐便是。” 小二報以營業性一笑:“好嘞!可巧最近招了一個廚娘,燒得一手好江南菜,客官您稍坐。” 我不再理會他,徑自望向窗外,幾樹火紅嬌艷的海棠正是開到荼靡,艷光紛呈爛漫,與那倒映在湖泊中的雲霞似是連成一片,將整個湖水都染紅了,湖麵上一對雪羽紅喙的水鳥並遊嬉戲著,很是生動有趣。 一陣秋風襲來,激得屋下簷鈴“叮當”作響,攜來清香拂麵,也擊打得落紅無數,落紅逐水而流,卻不知流向何方,最後是化作春泥,還是陷於汙淖。 前一時還艷光奪人,下一刻便衰敗殘落。 開到荼靡花事了,鼎盛之末,卻也是衰亡之始。 萬物皆是如此。 人啊!年齡越大仿佛越容易觸景傷懷,我這一介江湖人物,卻要來學酸腐文人姿態,豈非可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專心飲茶。 環顧一下周圍,主顧也並不多,西首一張桌子旁坐著個青衣女子,年紀應該在三十歲開外,姿容隻算中上,顴骨凸出,身形也瘦削得厲害,仿佛連那樣一件本就細窄的青色衣衫也快撐不起來,明明做最普通的裝扮,發髻也鬆鬆散散的挽成個十字髻,隻用一支紅玉簪作飾,隨意極了,但是這女子就是有一種令人一見之下就難以忘懷的魅力。 她麵前桌上有兩碟賣相很好的乳酪糕和銀酥芋團,分毫未動,手邊的空酒壺倒是不少,還在一杯接一杯的喝著,但你又不能說她是在借酒澆愁,好像她本來就隻是為了喝酒而喝酒。 看來關節在酒不在人。老李說過浮屠客棧老板最擅調酒,且因人而異,專製獨屬,是以她每一壺酒動輒千金,也依然有江湖豪客,名門貴族趨之若鶩,求之不得。 東南角的一張桌旁坐著個玄衣男子,也挺惹眼,並不是別的,純粹是……因為帥,可以說,我蘇清瑢見過的美男子也算不少了,但這個玄衣男子怎麼也能排進前三甲了吧! 不過我也早過了還會對帥哥犯花癡的年紀,純粹欣賞,就當養養眼也是好的,可惜這美男子明明生著一雙靈動多情的柳葉眼,偏偏是那麼的疲憊和滄桑,沒有多老的年紀,兩鬢卻已各生出一轡華發,想來是江湖風雨催人老,令人不禁為之扼腕嘆息。 他倒是喝得很謹慎,偶爾拿起酒杯也隻是小抿一口就放下了,他的皮膚本就不好,偏黑且挺粗糙的樣子,好像天生也很敏感,被這酒漿一刺激,立馬就會泛起一片紅疹,過好久才能消下去,很有些耽誤這樣精致的五官。 不愧是傳說中的客棧,以我洛神宮聞風閣閣主之名,敢說就在這兒隨便一拎,可能都是個能在江湖中掀起一番風浪的人物。 正思忖間,二樓一間房門被打開,一個窈窕身影緩緩走下樓梯,衣衫艷艷,笑意盈盈地向我走來。 “聽我那夥計說,姑娘要住店?”這女子聲音清越軟糯,慵懶中透著一絲撒嬌的意味,甚是動聽。 原想著這浮屠客棧的老板花想容該是怎樣一副花容月貌,其實倒也隻能算一般的標致而已,不如我美,我暗自得意慶幸著。 可是再看她第二眼時,便有些挪不開眼了:不得了,這女子竟然生就一副魅惑,渾然天成,不著刻意,尤其是右眼角一顆淚痣,使她一雙迷離的頗有英氣的丹鳳眼增添了幾分嬌媚淒艷之氣,隨著眼波流轉,真是艷麗無匹、又帶一絲驕矜疏離。 做生意的人本不該生疏離之氣,可放在她身上反曾一種讓人更想親近探知的神秘感。 不過,我聽說長淚痣的女子大多姻緣坎坷,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板柳眉輕挑,用審視的眼光打量我一眼,略有些試探的說道:“想來必是熟人介紹,姑娘才有幸找到我這‘浮屠客棧’來,不過我這兒住宿的規矩,姑娘可也知道?” 我滿不在乎地嗬嗬一笑:“自然是知道的。黃白之物係大俗,花老板是看不入眼的,臨行前老李曾跟我說過,花老板平生最擅釀酒調香,最愛美容養顏,這最擅與最愛之間也是互通的,所以尋常美酒香料到了花老板麵前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倒是這臻珍坊每年才出三小盅的紫菁玉容雪肌膠應能勉強入得了花老板的眼。” 我看到花想容的眼中綠光一閃而逝,顯然她是心動了。 試想,天下有哪個女子不愛美,但凡是愛美的,誰又會沒有聽說 過這紫菁玉容雪肌膠,隻因用料珍稀配製繁難,每年隻區區可產三盅之數,可令天下女子為之瘋狂,豪擲千金亦不可得。 花想容略有懷疑地看著我:“聞得今年的三盅早已被長安富賈斥巨資買走,何以還有?” 我回道:“凡是老李想得到的東西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弄到手,賣完又怎樣?逼他再製便是。” “但是聽說那坊主是個有名的犟頭。” “那有何難,他最愛惜的就是他一直求而不得隻能作姘頭的師妹,老李便命人殺光了他那兇悍霸道、家裡卻頗有勢力的夜叉老婆一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成全了二人的好事。因此上,他同意為我洛神宮再多製一盅。” 我說著,從包袱裡取出三盅連外觀都看上去萬分精美的碧玉瓷盒。 花想容遲疑道:“不是隻得一盅,另外兩盅是?” “哦——”我略有得色,“老李又命人砍下了他跟他師妹所生私生子的左手兩根手指,他便也肯了。為了趕製這三盅養顏膏,這老漢的一雙巧手隻怕近三年內再也做不出什麼東西來了。” 花想容嘆了口氣,“唉——這利索的生殺予奪,多年過去了,他還是老樣子。” 我把三個瓷盒推向花想容一邊,戲謔道:“能令得我家尊主如此勞師動眾,可見花老板在他心目中份量不輕啊。” 花想容媚眼一挑,定定的看著我:“你倒是說說看,他這番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到底是誰在他心裡重呢?” 我不置可否,內心卻被她問得狂跳不止,:“總之,我的宿費是夠了吧?” “夠了。” “那是住到明年這個時候都可以了?” “的確可以。” “那是何種待遇呢?” “貴賓級的待遇。” “那我現在就要去睡覺,麻煩你給我調製一杯‘忘憂清露,’老李說喝了這酒就能卸下一切煩惱憂慮,好好睡覺。拜托你,我這一個月來,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好,請問貴賓還有什麼吩咐?” “我要睡你的房間,據說是香的,嘿嘿。” “好的,我立馬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