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露泠,凋紅減翠。 朝來梧桐淚,黃葉飄零,城郭人煙寂寥。雨如懸,風似刀,萬點空濛,不見長安斷魂橋。 位於洛城門東北角的北軍獄冷冷清清,雨水淅淅瀝瀝,在門外等待的軍卒不住嘟嘟囔囔。 直到街角冒出一隊人馬,看清來人模樣,挺直腰桿,軍卒自覺閉嘴。 北軍牢獄守備森嚴,自進門一路都有兵士值守,尤其進入牢房的唯一入口,防範更為嚴密。 哐當作響的厚重鐵門讓人望而生畏,沿階梯一路往下,走道低矮偪仄,望之倍感壓抑。 連續拐過兩道彎,穿過左開鐵門,再經過一道右開的鐵門,暗無天日的一排排牢房終於閃現眼底。 突然響起的撕裂般慘叫嚇人一大跳,聽著似乎來自於最靠裡的審訊室。牢房中間的過道看著還算乾凈,但地上到處沾滿黑紅相間的不明汙漬,散發出一陣陣嗆人的刺鼻氣味。 見有人進來,鐐銬哐啷作響,少許身子骨還算硬朗的新囚犯湊近麵向過道的柵欄巴巴張望。 早已麻木的老囚犯們蜷縮成一團,一個個頭也不抬,靜靜等待脫離苦海的那一天早些到來。 隨著窸窸窣窣的響動,一股混雜著血腥味、爛木頭破草席發黴味鐵銹味以及皮肉糜爛的腐臭味一起湧出,熏得人喉嚨作癢。 密閉審訊室內血腥味更濃,熊熊火光照亮地下、墻麵及梁上架設的諸多刑具。到處血跡斑斑,噴濺的血水隨處可見,場景著實駭人。 既不理會一旁麵色猙獰的施刑兵士,也不關注行刑架上哀嚎不止的受刑囚犯,更不理睬推門而入的人群,全須全袍的王保保始終冷眼旁觀。 “考慮清楚沒有?隻要在口供上畫押按手印,然後在大堂上親口指證,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神色明顯不耐煩,執金吾侯田充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北軍獄可不比東市獄和西市獄,隻要進來,任何人都得躺著出去,哪怕昔日清陽侯關進來也一樣。” 目光淡定,王保保神情漠然,“如果鐵證如山,我認栽。倘若隻為區區口供,相信閣下有的是辦法和手段。譬如,打暈人簽字畫押。重刑之下,何求不得,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怒急發笑,田充沉下臉,“你們王家的確勢力不小,陽陵大俠收的弟子自然也不會是泛泛之輩。但既然敢動你,必有動你的理由和把握。王禦史為了救你正上下活動,隻可惜,你的四師弟沒能抗住……” 揚揚手中板書,示意手下遞上前,“看,是不是你四師弟畫的押?要不我讓人去都船獄把你師弟請過來?讓你們師兄弟好好敘敘舊?還有你的那幫手下,早已全部招供,需要去寺互獄帶過來和你對質嗎?” 臉皮微微抽搐,王保保一口否認,“我雖京師浪蕩子,但絕對沒拜什麼大俠為師,更不可能有師兄弟。我自小喜好交友,可惜見識淺薄,看走眼在所難免。手下那幫子人沒見過世麵,以閣下的心機和手腕,什麼口供拿不到,謀反的證據都能捏造出來並做成鐵證。但這麼蠻乾,一旦哪天失勢,下場……” “你是不是以為本將真怕你們王家?” 耐心被一點點耗盡,肝火大動的田充露出兇狠麵孔,“僅憑這些口供,哪怕你一個字不招,我照樣能弄死你。勾結江洋大盜,認盜為師,通行飲食,罪可至大辟!” 神色篤定,王保保似笑非笑,“我非軍人,把我無緣無故關進北軍獄,是何道理?難道關在別的牢獄中怕我胡亂攀咬?又或者怕我被人救走?再說閣下不過執金吾侯,領兵剿匪或還將就,這審案怕不夠格吧?哦,閣下當夜急於滅口,莫非心裡有鬼?那群倒黴的江湖殺手總不會是閣下派來的吧?” “你—”被說中忌諱,田充一時怒急,“來人——” “我勸閣下千萬別魯莽行事,如果我不幸死在這裡,絕對有人脫不了乾係……” 反過來威脅,王保保不慌不忙,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苦澀微笑,“隻要我能活著出去,閣下能否保住職位難說。一旦職位不保,絕對馬上有性命之憂,被滅門大有可能。何況北軍中我王家一樣有人,望閣下三思。” “一個遭官府海捕的江洋大盜,又能拿我怎樣?王詮隻不過臨時監掌池陽胡騎,北軍中姓王的高級將領隻有中壘校尉王珂,和我關係莫逆,與你王氏家族八竿子都打不著。各監禦史和八校尉及其下屬丞與司馬,還有左右京輔都尉及尉丞,包括執金吾屬官,兩丞、司馬、千人乃至令丞、式道侯與丞候,我全都清查過……” 試圖不戰而屈人之兵,早做好一切前期準備工作的田充滔滔不絕。 “除去臨時任命的王詮,北軍現任所有官員都與你王氏家族毫不相乾,不要再頑抗了。你可想清楚,隻要好好配合,當堂指證校尉去不得勾結盜匪,你的罪名肯定能減輕。我再加以運作,到時繳納贖錢就可以脫罪,你覺得如何?” 狐貍終於露出尾巴,默然以對,不露聲色的王保保陷入沉思。從對方的囂張口吻中可以確認,大師兄和二師兄已不在人世,應該沒留下任何證據。與四師弟不過初次見麵,隻要恩師平安,黑臉將官絕對拿不到任何確鑿鐵證。 暗暗拿定主意,接下來的一席話足以讓對方跳腳,“閣下恐怕沒清查這些個官員是否與我王氏家族攀親。再說了,即便不談北軍,當朝丞相司直王菽可出自我王氏家族,廷尉右監王侃乃我世父,難道閣下沒調查清楚?” 白白浪費半天唇舌,田充氣得兩眼發綠,歇斯底裡咆哮,“對付刁民不可姑息,一天不招,那就關一天!一年不招,那就關一年,一直關到招供為止!別弄出人命,不要讓人看出明顯傷痕,上刑——” 都船獄深入地下的水牢幽閉而陰森,腥臭難聞的一窖死水看上去渾濁不堪。臟兮兮的水麵上,漂浮著一些不知是人的排泄物還是腐爛後的皮肉,上麵長滿綠毛。 隨著水窖上方的低矮囚籠緩緩入水,被攪動的水麵開始劇烈波動。濃烈的腥臭味迅速擴散開來,足以讓人把隔夜飯吐個一乾二凈。 沉下水的囚籠緩緩淹沒拚命掙紮的年輕男子,沉底、及時拉起再慢悠悠入水,如此周而復始。 火急火燎趕到,詢問依舊無果,田充氣得肝疼。哪怕使出百般手段,一個拒不就範,一個寧死不招,這些所謂的俠客果真都是硬骨頭。 近前探視,抬手示意升起囚籠,陰森森的話音聽得人心裡直發毛,“招還是不招?我可有的是時間,要不再考慮一下?” 一陣劇烈咳嗽,艱難吐出好幾口混雜血絲的臭水,神色委頓,囚籠中的年輕男子有氣無力,“你要有……有種……就弄死我,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皇甫弘敬你……還是條漢子。不然……早晚有一天……我會親手割掉……割掉你這個陰人胯下……沒半點卵用的廢鳥!” 氣得一蹦三尺高,但轉眼平靜如初,田充陰惻惻一笑,“居然還敢叫囂,看來手段不夠狠。來人,換刑具,讓其好好體會生不如死的滋味。病了就醫,醫好了繼續,哼!” 再三交代,悶悶不樂回轉,堂堂執金吾侯一臉不甘心。可想破腦殼也無解,直到迎麵碰上冒雨趕來報信的寺互獄令。 忍不住先開口,田充急不可耐,“審訊結果如何?這兩人的身世來歷調查清楚沒有?是人就會有軟肋,我就不信……” “已經招供,當晚和這兩人在一起的還有一名女子,被朱安世救走的應該就是此女,人稱‘飛天閻羅’。王保保確係清陽侯王吸直係後裔,父母早亡,由其叔父監禦史王詮養大。家境殷實,並無兄弟姊妹,喜好交遊,至今尚未娶妻。皇甫弘乃弘農郡黽池人,自幼失去雙親。性情放浪,為人好勇鬥狠,一向獨來獨往……” 停下來歇口氣,寺互獄令繼續爆大料,“據王保保手下供述,兩人都喜歡此女,但皇甫弘更為鐘情。另外,王保保早些日曾派人把一男一女送往弘農郡上雒縣,具體原因待查。” “有軟肋就行,一切再好不過……”終於找到突破口,焦慮頓去,田充不免又得意起來。 “能放就能抓!萬一拿不住朱安世,大可使出聲東擊西的招數。先把這個江洋大盜逼到自顧不暇,一名小小女子還不手到擒來。來人,馬上請蘇侍郎和江直指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