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感覺腦門一痛,猛然驚醒,胸中呼入大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從假死狀態中恢復過來。 昏昏噩噩地站起身,眼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咻!” 一羽菱形箭鏃擦臉而過。 王統還沒反應過來,一騎重甲騎兵平舉著長槊疾馳而至,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 什麼情況? 做夢?這也太真實了! 王統兩眼一閉,正打算回歸夢境的時候,重騎馬腿忽被亂屍絆倒,轟然倒地。 一人突然從死人堆裡麻利地爬起來,手起刀落,嫻熟地解決掉摔成重傷的騎兵。 “統,還愣著乾嘛?快跑!” 裝死的人叫竇茍,是王統的同鄉,因為鄉裡有軍戶出逃,按照補士法,整個鄉連坐,兩人便一同被改了軍籍,強征進了郢州做守卒。 而郢州正是前梁朝大將王琳擁立宗室蕭莊稱帝,建立獨立政權的大本營。 此時,王琳想趁陳武帝新逝,新帝陳蒨立足未穩之機,引長沙、武陵、郢州十餘萬守卒,順水南下,兵鋒南陳都城。 南陳大將侯瑱奉命抵禦,在蕪湖上與王琳展開對峙,雙方擺開了陣勢,大戰一觸即發。 不想北周老將、荊州刺史史寧探得王琳攜大軍東下,乘虛襲攻了郢州。 郢州城內僅餘三千守將守城,麵對北周三萬大軍,堅守五日,外城破。 見內城門緊閉不開,外城守將隻好領著千餘人突圍,王統和竇茍便被裹挾其中。 王統跟著竇茍和前方騎馬將領狂奔,周遭陌生可怕的環境和時刻籠罩著的死亡陰影讓他心頭突突狂跳。 他本是一個射箭運動員,退役後卻陰差陽錯地保送到了某大學歷史係,也算他沉得住氣,硬是把對他來說枯燥無趣的歷史啃了下來,拿到了文憑,順理成章的成為了一名大學體育老師,是的,歷史係畢業的體育老師。 正抱著對新生活的憧憬,沒想到,自己居然在下樓梯時踏空,一摔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就發生了眼前這讓他驚心肉跳的景象。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去驗證一下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就開始跟著竇茍奔逃。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追兵,想突圍? 難如登天。 結局並沒有多新鮮,領頭的將領降了。 跪伏在地,王統低聲問竇茍:“我們會不會死?” 竇茍強作鎮定道:“應不會,大致會沒為隸戶。” 王統和竇茍在下麵為自己的生死去向擔憂,史寧偷襲郢州的計劃又再生變。 北周軍斥候來報,東南似有大股陳兵襲來,前鋒正是南陳猛將蕭摩訶。 蕭摩訶?王琳這麼快便敗了 史寧撫須沉思。 “可探得陳軍有多少兵馬?” 斥候回話:“兩千重騎,四萬步卒。” “事已不可為。”史寧嘆了一句,也不強求,“傳令下去,鳴金收兵,回荊州!” 俗話說,人過一萬,無邊無際,所有號令皆看金鼓旗幟,北周兵也算訓練有素,片刻間便調整好隊形,有序撤退。 王統和竇茍這幫降兵被打散,分別押送到了周軍的各個什中,每什兩人,以便看管。 周軍一伍五人,一什十人。所幸,這一什的士卒並不是北周鮮卑人,而都是漢人。 竇茍是個話多的,頗有幾分交際本領,主動跟領頭的什長套起了近乎,這才發現原來那什長竟也是沙羨鄉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附在了這古代人的身上,帶有對這個時代的記憶,王統發覺自己不僅能聽懂這些人說話,張口竟也能說出一樣的古怪音調。 其實脫去身上北周的甲衣,不存在國別敵對,什長和王統、竇茍別無二致,說的是一樣的話,盤的是一樣的發髻,就都是鄉裡鄉親,什長也順勢給他們解開了縛手縛腳。 入夜,行至夏口與隨縣之間,上頭下令安營紮寨,埋鍋造飯,讓士卒們飽食一頓,王統和竇茍也分到了幾口熟食,圍著火堆狼吞虎咽。 雨季行軍,泥濘不堪,一天下來頗為艱難,一頓熱食下肚後,什中的士卒們便圍在火堆邊烤起了衣服,你一嘴我一舌地聊了起來。 多年的射箭運動生涯,練就了王統沉著冷靜的性子和長於觀察的能力。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認真聽著,時不時問拋一兩個問題,引導話題,好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自己到底來到了一個什麼時代,汲取對自己有用的信息,以擺脫當前的困境。 話題慢慢脫離日常摸狗瑣事,來到了跟這些普通士卒命運息息相關的天下形勢。 “今年也不知是怎地,陳的皇帝換了,聽說周、齊也換了,就連年號也換了一批。”竇茍低著聲音問什長:“什長,你們周的年號是甚?好讓我過去了也不至於連年號也不知。” “估摸著年號還沒來得及換,今年是武成二年。”什長也壓低了聲音,搖頭道:“唉,這天下也不是今年才如此,這幾百年來不都如此嗎?我看啊,這皇帝就像地裡的春韭,是割了一茬又一茬。” 周、齊、陳?武成二年? 南北朝! 這個時期政權更迭頻繁,皇帝的確是高危職業。 南陳國祚三十二年,皇帝換了五個。北周國祚二十四年,就傳了三世一王四帝。北齊更誇張,國祚僅二十八年,卻歷經六帝,平均在位不足五年。 因此,平民百姓有時候連自家國號都不知,遑論鄰國? 北周武成二年,宇文護剛剛毒殺周明帝宇文毓,立宇文邕為帝! 也就是公元560年,南北朝最後三十年! 不會吧? 這可是對穿越者來說堪稱地獄難度的南北朝! 除非,胎穿門閥世家。 但現在看來顯然不可能了,自己不但從一個普通良民變成了軍戶,子弟世代為兵,接下來還要麵對俘虜生涯,淪為奴隸。 這劇本…… 王統一時無言。 在這個階層極度固化的時代,如果出身不好,卻想要逆襲升官發財迎娶白富美? 難! 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中正官都是給豪門世家子弟準備的,普通人家壓根兒就沒機會參與選拔。 那咱靠勤奮行商發家致富行不行? 也走不通! 雖然南北朝後期三國間商業活動比較活躍,但在亂世,光有錢沒有權,無異於待宰肥羊。 而且南北朝時期軍閥林立,三國間互相征伐,戰亂連連,赤地千裡,餓殍遍野,自己這種底層小民,過得如同狗彘一般,想活命都困難,就別想著什麼致富奔小康了。 關鍵還是先搞定身份! 隻有擺脫奴隸身份,擺脫底層身份,依附士族門閥,才能在這個時代存活下去。 士卒們的話題很快又回到家長裡短,什裡幾個北周士卒聊起了回到穰城正好秋收打糧。 竇茍不解:“為何軍戶還要為鄉豪耕種打糧?” 什長笑道:“這糧打的是自家的,在周國,成為軍戶好處甚多。” 竇茍不信道:“我看,軍戶過得還不如一般良民,哪裡有你說的這般好。” 什長解釋道:“周和陳的兵製不一樣,在周國,隻要成為軍戶,朝廷便將土地分給吾等自行開墾,戰時隨軍作戰,常時種田耕作。” 聽了一路沒怎麼說話的王統問:“什長說的可是周國的府兵製?” 什長看了王統一眼,點了點頭。 竇茍像是聽了奇聞般,吃驚道:“從沒聽過軍戶還能分地的,能分多少地?” 什長道:“單丁百畝,家裡有牛可以多領四十畝,限領四頭,有奴仆也可以領。牛和奴仆多的話,三丁之家糧田,宅基地,桑田攏共三百畝左右吧。” 竇茍倒吸一口氣,看向王統說道:“一樣是軍戶,差別怎麼那麼大?” 什長笑道:“雖然有地耕,免賦稅,但吾等要自己置辦弓槊鎧甲和戰馬,還要自己帶軍糧,不過,日子總歸還算過得下去。” 竇茍一副羨慕的樣子:“像吾等降兵,能否成為周的軍戶?” “你不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倘若碰上打大仗兵源不足之時,統或許可以。”什長說完,又仔細看了看王統,問:“統當有七尺三寸?” 南北朝時期,一尺相當於25.8厘米,七尺三寸的身高差不多相當於現代的188厘米了。 王統剛穿越過來,連能不能活下去尚且不知,怎麼會留意自己的身高,現在聽什長問起,才覺得自己是比其他人要高上了許多,比起前世那個自己也更有力量。 竇茍還在唉聲嘆氣,為接下來的命運憂愁,什長勸道:“性命應是無憂,汝等就祈求到了穰城後能分個好主家吧,千萬別分到鮮卑大將府上就行。” 十日後,大軍終於行至荊州治所穰城。 荊州自古就是長江中遊軍事重鎮和重要的經濟基地,在三國晉初時轄境甚為廣闊,後陸續分東部置江州、郢州,南部置湘州,西北割隸梁州,北部置雍州、武州,地域越來越狹,至北周時僅領四郡。 而穰城北接宛洛,南控荊襄,東連吳越,西通巴蜀,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而成為北周時期的荊州州治。 北周皇帝宇文毓在位期間,清明吏治,北周治下的城市,經濟人口都得到了很大的發展,穰城也是如此,發展到如今城周長二十五六裡,有戶兩萬,人口近八萬,在人口凋零的南北朝,算是當之無愧的大城了。 大軍駐紮城外兩日後,士卒便遣返各自郡縣,解甲務農生產,農閑時再集結練兵。 王統和竇茍等降兵則被押送至府衙,登記造冊,正式成為北周萬千奴隸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