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怎麼也沒想到,宇文護給他安排的官位是左侍上士。 依照北周現行九命之法,第一品為正九命,這右侍上士相當於宿衛中的侍衛長,是正三命,並非高官,權力也很有限。 可官雖小,卻是負責皇帝寢宮安全,還有臨朝、出行安全的貼身護衛,皇帝身邊發生的大小事情自然也都在宿衛的眼皮底下。 宇文護將他安排進入宿衛係統,想要他做什麼,不言而明。 “有勞皇甫大人了。”王統不動聲色往皇甫諒手裡塞了一袋五株錢。 皇甫諒沒有推辭,順勢將錢放入襟袋,拱手笑道:“以後大家同朝為官,就互相照應了。” “自當如此。”王統問道:“就是不知如今宿衛宮伯是哪位將軍?” “右宮伯是燕公之子,於翼於將軍。”皇甫諒道:“據說馬上要遷左宮伯了,以後總管宿衛。” 於翼,於謹的兒子? 雖然於謹是第一個倒向宇文護的柱國將軍,但王統依稀記得他的兒子於翼卻是世宗宇文毓的親信,與宇文邕也頗為親近。 自己要在於翼手下為宇文護乾活?這眼線,不好做啊! 送走皇甫諒,竇茍看到吏部送過來的銀甲和麟環長刀,笑嘻嘻地朝王統拱手道:“以後可要改口叫王將軍了。” 王統露出一抹苦笑,“什麼將軍,不過是一個正三命小官,苦差事。” 陳苓是個玲瓏之人,一聽便悟出了幾分王統的苦處,拍了拍王統的肩膀道:“你家中已無人,如今能得大塚宰賞識,能在北周安身立命,也算是一個好選擇。” 王統搖頭道:“我還是那句話,吾等乃南人,終究是要回去的,在北周為官,實乃無奈耳。” 王統的回答有些出乎陳岺和竇茍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畢竟他一直都是最堅定的歸家人。 “也好,你有了官身,也可為王妃回朝周旋一二。”陳岺道:“若有事需吾等去辦,不吝使喚,我和茍定會盡心,為回南朝同出力。” 茍也道:“不管如何說,明日是你第一日上值,鄉裡有老話,賀酒不能不喝,待會兒我到東市買些酒肉,晚上咱弟兄三人好好飲一杯。” 王統拍了拍兩人的肩頭,沒再說什麼,三人由穰城到長安,歷經生死,早已默契十足,許多話不用說出口,心裡都知道。 而這一日,因為王統的任職,柳敬言像是突然有了心事,幾次見到王統都是欲言又止。 王統看出來了,卻沒有主動上前搭話,就這麼拖到了掌燈時分,竇茍和陳岺抱著酒食過來了。 三人看月色正好,皆道夜飲宜月,便將酒食移至院中石桌上。 王統將一方酒壺置於爐上,又往酒中投入幾顆碧色的酸果,片刻後,鼻子就聞道了酒香,酒香裡還帶有一絲絲青梅的草木香,勾的人舌底生津,再佐以在東市胡人手中買來的牛肉乾,三人不覺多飲。 酒至正酣,卻見青蘭提著燈籠引柳敬言而來。 柳敬言向三人行了個萬福,“可否跟王郎說兩句話?” 竇茍已飲至酣醉,不能行。 “不能飲還愛飲,遲早誤事。”青蘭埋怨了句,便與陳苓一同扶竇茍回房。 見三人走遠,柳敬言道:“王郎明日便到宮中上值,以大塚宰親授官身,陪侍皇帝左右,需得更加小心謹慎。都說兩姑之間難為婦,有些事情參與太多,易招殺身之禍。” 柳敬言少時喪父,投靠舅舅梁元帝蕭衍,於宮中耳濡目染,對朝堂傾軋,政治鬥爭的殘酷知之甚深。 “王妃放心,”王統道:“我並無意陷入宇文護與皇帝之間的嫌隙之中,隻是,安成王渺無音訊,為今之計也隻好暫投宇文護,再為王妃謀回陳國之計。” 柳敬言聽後微微一愣,她沒想到王統到如今還在為她的事籌謀,“妾身不幸……王郎勇武有謀,倒也不值得為妾身冒如此大的風險。” 王統沒接話,倒是說起今日剛剛在韋祁處聽到的消息。 “前些時日,我托韋祁捎信去玉璧,問安成王去玉壁的緣由。” 柳敬言心沒來由地一緊,問道:“信中是如何說的?” 王統道:“信中說宇文護本已與北齊宰相楊愔商定,欲以安成王換質其母,不料楊愔在北齊發動政變,兵敗被殺,此事被迫擱置,安成王也因此滯留玉璧。” 柳敬言心中憂慮更甚,“大塚宰欲用我家郎君換質其母?” “嗯。”王統點頭道:“信中還說,宇文護新派遣的使者已到玉璧,正與北齊新皇高演派遣的使者繼續商談此事。” 柳敬言心中悲戚。 連自家郎君都沒辦法反抗,任憑他人擺到桌麵上,隨意擺布交易。 這就是質人的命運,自己或許也會一樣吧,如同浮萍一般,飄蕩永無根。 這時,一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野貓突然竄出來,驚懼之下,本就焦慮、安全感盡失的柳敬言猶如驚弓之鳥,縮進了王統的懷裡,尋求庇護。 王統用腳將野貓踢走。 柳敬言卻還縮在他懷裡,身子輕輕顫抖。 “不用怕,隻是隻野貓。” 柳敬言沒說話,卻是哭了。 王統知道她的不易,自生下陳叔寶不足百日,便被虜至北周,六年間,無依無靠,擔驚受怕,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這積壓多年的情緒,此刻才發泄出來。 王統也隻是拍著她的背,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青蘭走時留給她的燈籠也被她丟在了地上,燈籠裡的燭火卻是滅了。 黑暗中,柳敬言趴在他肩上放肆地哭了好一會兒,到最後,抽泣哽咽著述說著過往的委屈。 “阿父去世時,我才九歲……家中事物卻需我料理……” “我並不想做別人口中的懂事明理之人……” “六年了,他卻不曾書信一封……” 王統聽著柳敬言斷斷續續的話,耐心安慰道:“我都懂……” 又過了一會兒,柳敬言終於平復了情緒,發覺自己縮在王統懷中,先是覺得有些羞怯,隨後便是覺得,自己竟是多年未曾擁有這般雄壯,這般溫暖的懷抱了。 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麼需要一個能包容她保護她也能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柳敬言竟有些貪婪地吸吮他的味道,現在這麼黑,也沒有旁人,就當自己沒醒,多在他懷裡待一刻也好。 可此時卻傳來青蘭的腳步聲。 她慌忙從王統懷裡離開,低頭捋了捋十字大髻掠過耳邊的餘發,剛抬頭卻發現王統仍在盯著她看,黑漆漆的眼珠裡似要冒出火來。 “王妃、王郎?” 黑暗中傳來了青蘭的聲音。 ~~ 王統整夜輾轉難眠。 腦裡皆是柳敬言那熟透了的身子留下的豐腴觸感,年輕男子身體裡的高亢情緒愈加無法遏製。 都怪甘釀那些扶陽氣的苦藥。 可第二日,天還沒亮,甘釀又端著苦藥來了。 王統整夜睡不好,想到今日還要到宮裡報道,氣不打一處來。 “你有完沒完,一天到晚藥、藥、藥,我都快被你藥成泰迪了。” 甘釀莫名其妙被他這麼一兇,委屈得眼淚馬上掉了下來,卻還不忘問:“泰迪是何物?” 王統見她一哭,覺得自己有些過了,小娘每日一大早起來熬藥,容易麼? 可又拉不下臉賠不是,隻得道:“泰迪是一隻犬的名字,一日到晚隻識得找雌犬。” 甘釀的臉霎時間紅了。 “這是阿父的秘方,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愛喝不喝!” 說完,把碗“噸”的一聲擱桌子上,轉身走了。 王統想了想甘浚之那健壯的身子骨,年近七十還能生女,咬了咬牙,把苦藥喝了。 披甲上值吧。 或是氣急了,走時忘帶了什麼東西,待甘釀回頭來尋時,發現苦藥被喝了個精光,氣不覺消了大半。 又見王統披甲笨手笨腳,半天不得其所,氣又消了一半。 甘釀忍不住上前幫王統披甲,兩人終是又再言笑晏晏。 “聽說晉國公府的人又給你傳話了?” 甘釀幫王統縛緊甲衣,點頭到:“恩,我並不願去晉國公府做醫官,他們便幫我在西市尋了個地方開醫館。” “算是實現你懸壺濟世的夢想了?” 甘釀後退兩步,看了看披好甲後頗為神武的王統,滿意的溢出了笑容。 “何為夢想?” 王統嘴裡總能蹦出一些新鮮有趣又發人深思的詞,讓甘釀忍不住開口問道。 此時天色已泛魚肚白,王統拿起上值報道所需,邊走邊說,“夢想是對未來的期望,是心中努力想要實現的目標,是對事業與愛情的追求。” 甘釀跟著王統行至府門外,仍在低頭思索“夢想”,又再細細咀嚼“目標”、“事業”、“愛情”,不覺王統已翻身上馬。 “人需要夢想,以夢為馬,才不負韶華。” 馬蹄聲踢踏響。 甘釀看著王統遠去的身影,口裡喃喃。 “以夢為馬,不負韶華。” ~~ 王統一路策馬來到未央宮南宮門前,被公車令攔下。 “你是何人!” 王統出示文書和符牌,“我是新上任的左侍上士,今日上值。” “上值不走此門,文武百官皆由北司馬門進出皇宮。新上任宿衛先往未央宮西城垣下的駐地處,核驗身份才準進宮。” 王統趕緊上馬繞著宮城往西走,到駐地時已是快至辰時。 正待下馬,卻見一金甲將軍策馬而至。 “王統,還真是你啊?” 王統在馬上執禮,“楊將軍,我來此處上值。” 楊堅呼喝著指揮著後麵的侍衛隊伍集結,回頭跟王統說道:“我已經收到吏部的通知了,正好,今日宇文孝伯沐休,你便跟著我吧。” 王統此時才想起,楊堅正是是他的直接上司,今年剛剛從右小宮伯遷左小宮伯。 不過這小宮伯的官職,也是三年前宇文護為了拉攏楊堅任命的,但楊堅嚴格聽從自家阿父的叮囑,始終在帝相之間保持中立。 也正因為此,被宇文護放棄,在這左小宮伯的位置上蹉跎了多年,又硬熬了五年後才獲得外放升職的機會。 不過眼下,在外人眼中,王統和楊堅卻都被認為是宇文護放在宿衛中的釘子,可實際上他倆心裡又都不情願做宇文護的鷹犬。 楊堅和王統策馬走在侍衛隊前麵,繞到北司馬門,下馬列隊進入未央宮。 “聽聞你救了大塚宰,大塚宰才許給你這個官身?” 王統一副此並非我所願的表情,“救大塚宰亦是救我自己,” 楊堅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宮中宿衛,雖然俸祿高,賞賜多,職位清高,晉升快,可也不比外麵,處處是規矩,還需事事謹慎。” 王統道:“我對宮中規矩知之不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楊堅頗為大氣地道:“那這段時間你便跟著我吧。” 兩人領著侍衛隊行至宣室殿外,便見一個身材魁梧卻麵無表情的金甲將軍上前來執禮,“楊將軍。” 楊堅回禮,“宇文將軍。” 那金甲將軍執禮後便與楊堅互相驗過身份符牌,指揮自己部眾與楊堅部眾完成了輪換。 “陛下正在殿內議事,辰時便要去麟趾殿與諸學士論經,此間便交於你了。”金甲將軍說罷,也不與楊堅寒暄,徑直離開了。 王統看著金甲將軍問楊堅:“此人是誰?” “右小宮伯,宇文神舉。” 王統恍然大悟道:“噢~怪不得如此清高。” 楊堅微哼一聲,“他哪裡是清高,隻不過是一個待價而沽之人,怎麼,你聽過他?” 王統搖搖頭。 “走吧,步輿到了,去列陣,陛下應該快出來了。” 楊堅言畢,便看到一群宦官簇擁著皇帝走出宣室殿。 這是王統第一次見宇文邕。 王統在低頭跪下前,悄悄掃了一眼。 跟宇文護一樣,高鼻深目,年輕的麵孔下目光卻極為深沉,一眼便知是個可斷大事之人。 可就是這樣的人物,不惜花費十二年的光陰麻痹宇文護,讓宇文護忘了他的優秀,認為他是一個玩物喪誌之人,由此可見宇文邕隱忍蟄伏以及表演功力。 宇文邕似乎對跪在地上的宿衛極為關注。 他認真地審視每一個宿衛,直到目光落王統身上,眉頭輕輕一蹙,“你!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