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公府。 府門前已是門庭若市,人、馬、車都排隊擠在了一處,王統到門房處跟管事打了個眼色,插了個隊進去了。 今年不僅朝臣和各地總管、刺史、郡守的節禮堆積如山,就連當今天子宇文邕也特賜輅車冕服及金石之樂,盡顯宇文護位極人臣、手握國柄的超然地位。 之後,少不了大宴群臣,鋪張喧嘩。 前廳皆是六命以上朝廷重臣,王統沒有資格留在這裡,由管事領著到了西側院。 管事還不忘叮囑他:“安排在西側院的大多是名門貴胄子弟,雖然官位不顯,可都是世爵,王郎可得好好交往一番。” 王統點頭稱是,拱手謝過管事的善意。 相比前廳,步入西側院後,王統才真正感覺進入了一個豪門貴胄、世家子弟的大宴會裡。 人人皆是關隴武勛貴族,鮮衣怒馬,少年得意。 “王統,快來。” 宇文乾嘉正和兩個男子說笑,見到王統,馬上朝他這邊招了招手。 “阿兄,這便是阿楚的佳婿。”宇文乾嘉跟一個長相與他頗為相似的男子介紹道。 那男子看王統長相氣度不凡,也算頗為滿意,“聽聞你射術驚人,文采出眾,今日看來果然是一表人才,門第低一些無礙,晉國公便是最高的門第,你隻管對我們晉國公府忠心便是。” 果然是一母同胞,連說話的語氣都十足的像。 宇文乾嘉又拉著另一個文質彬彬的男子道:“我大兄鎮守蒲州,一年難得回家一趟,蘇威,你和王統要好好和阿兄飲一杯。” 蘇威看了一眼王統,露出一副同病相憐的表情。 王統卻沒回應蘇威遞過來的眼神,而是看向了宇文乾嘉的這個兄長,都督蒲州潼關六防諸軍事的宇文會。 在北周立國之前,蒲州便已是宇文護的根據地,被精心打造成了關中之巨防,號稱“關中鎖陰”,與同州一道成為宇文護集團的大本營,既捍衛京師,也掣肘京師,讓北周三位皇帝不敢輕舉妄動。 王統舉杯便朝宇文會敬酒,笑道:“蒲州為關中、陜洛之樞,是捍衛長安的軍事屏障,刺史大人能經略如此要地,定是能力不凡,深得大塚宰信賴。” 蘇威聽到王統在拍宇文會的馬屁,自己默默的尋了個角落坐下了。 宇文會滿飲一杯,哈哈大笑:“叫什麼大人,在家中你便隨阿楚叫我阿兄,來,我給你引見幾位同僚,皆是我與阿父親近之人。” 宇文會帶著王統走到旁邊的一桌,高聲道:“諸位,我這妹婿可是不凡,你們都在長安,往後可得多多親近。” 說完宇文會便一一介紹給王統。 “這是王興慶,王因之子,現任賓部大夫,暫代小賓部事務,年節過後便會出使吐穀渾,商議劃分疆界、和睦交好之事。” “這是賓部中大夫尹公正,剛剛由玉璧歸來述職。” “這是中外府司錄袁傑,也暫履小賓部之職。” “這是……” 王統一一妥當應對後,宇文乾嘉又拉住他嘀咕道:“我在城北還有個宅子,你年後便從質府裡搬過去住,你既不願入贅,也得有個自己的住處不是,總不能讓我阿妹跟你住在質府吧?” 王統看向宇文乾嘉,心中微嘆,宇文護父子雖然跋扈,但真的是重親情,對自己人是真的好。 可惜。 宇文乾嘉看王統愣愣地看著自己,以為王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便拍了拍王統的後背,道:“你也不用感激我,對我阿妹好些便是。” 此時,前廳派人來傳。 “王郎,大塚宰讓你去前廳。” 誰也沒想到皇帝會來,不僅來了,還朝宇文護執父兄之禮。更沒想到的是宇文邕還要傳見王統,要與王統共飲。 “侄婿是大才,武可上馬弓射,文可執筆作詞,我甚喜之。” “在宮中之時我便常與他談史論經,每每不覺間便徹夜達旦。” “他懂民政,有巧思,獻了水龍,水龍局設立以來,長安閭裡間再無大火,這是大功,大塚宰覺得,該賞他些什麼?” 王統此時坐在下首,越聽越驚。 宇文邕這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啊,拉攏、挑撥、離間用得爐火純青。 宇文護瞇縫著眼,卻是笑道:“陛下便賜他一座宅子吧。” 王統心裡微微舒了一口氣,宇文護雖多疑,但不至於蠢,應不至於被宇文邕這麼挑撥便對他失去信任。 正在這時,候萬壽站了出來。 “陛下,臣有一事請奏。” 宇文邕見又是候萬壽,心中不喜,卻不得不微笑道:“大將軍,何事要奏啊?” “西周時,因周公德重,周公的兒子分封於魯國,且可在魯國建文王之廟用於祭祀。今大塚宰功可比當年的周公,也應該用此禮祭祀先祖。” 宇文邕聽了心中大怒。 宇文護之先祖?不就是我之先祖? 難不成我要祭祖還要來你晉國公府不成? 此時,又有群臣十餘名聯名上奏:“陛下,候大將軍所言極是,請準在同州晉國公的府第,建立太祖父親德皇帝的別廟,以讓大塚宰方便祭祀。” 宇文邕知道這是宇文護的伎倆。 一旦自己準奏,便是承認了宇文護的輔政,承認了宇文護如當年周公輔佐周成王一般輔佐自己,這將極大的抬高宇文護的聲望。 看著眼下拜倒的群臣,宇文邕終感無力,“大塚宰當比周公,準奏。” 堂下群臣上下頓時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王統絲毫看不出宇文邕臉上有絲毫不虞,卻心知此子心中定然暗暗記住今日之恥。 第二日,便是正旦朝會,王統知道這樣的場合,帝相之間必定又會有一番暗暗角力。 作為宿衛將領的王統,自然要上值,做好安保工作。 他知避無可避,又不想淪為宇文邕手中的工具,便央楊堅,將他派到了最遠的地方,幾乎守到了未央宮南城門去了。 結果當日,在自己的地盤上,宇文邕果真頻頻出擊,在晚上賜酒設宴時,將崔憐兒請入宮中,大肆唱跳王統所作的幾首詞。 據說行驅儺之戲時,還“不慎”撞翻了用來照明的巨大庭燎,險些釀成大火,宇文邕便召來水龍,不僅狠狠的秀了一把,還狠狠地將王統又誇贊了一番。 後來宇文護早早的便告退了,路過未央宮城門前,還特意撩起馬車的簾子,對著王統重重的“哼”了一聲。 王統心想,你們神仙打架,還拿吾等凡人出氣?我能有什麼辦法? 到了正月十五這天,宮城內外要徹夜達旦的舉行祭祀活動,特許放夜,不再宵禁,民眾皆可自由遊蕩觀賞。 夜幕降臨時,甘釀特意換上了新衣,來邀王統去宮城附近看驅儺大戲。 王統一口回絕,“這驅儺有甚好看,不過是帶著各種麵具跳大神。” 甘釀皺著小臉道:“不去便不去,一日到晚說怪話。” “今夜真的有事,要宴請幾位同僚,青蘭不是也要帶小郎君一起去看驅儺嗎?茍和岺公也去,有他們陪你就行了,去吧,去吧,你看,茍都在催你了。” 看著甘釀一臉不滿地跟著竇茍他們出去,王統轉身便拐進後院,去找柳敬言。 柳敬言正在房裡敲打算盤,現在手工坊和醫館裡的進出賬都是她在管著,雖然足不出戶,卻是很忙。 忙完手頭的活,柳敬言又在埋頭抄撰什麼,看著一個個娟秀的小楷落在紙上,柳敬言深深地嘆了口氣。 “庭院深深深幾許……寫得真好啊!” “王妃可在!” 門外突然響起王統的聲音,驚得柳敬言筆都掉了。 將詞收好,柳敬言打開門。 “王郎今夜不出去?” 王統跟著柳敬言進房坐下,“正想跟王妃說起此事,今夜我約了賓部的王慶和尹公正,此二人目前皆暫代小賓部之職。” 柳敬言很快明白過來,道:“你是想打聽郎君的事?” “正是,尹公正從玉壁回來述職,他定然知道始興王的情況,而且姚察依然在長安,我認為尹公正應該是回來與姚察就質人歸陳之事繼續深談。” 柳敬言眼睛一亮,道:“你認為我們還有機會?” “當然有機會,像這種曠日持久的外交談判,其中變數極大,不可能一次兩次談判便可下定論。” 柳敬言似捕捉到一些關鍵,問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盡最大的努力影響談判,對我們越有利越好。” “需要錢嗎?” 王統道:“我的利錢還未到手……” 柳敬言回身,在衣櫥深處掏出一袋金子,不想卻連帶著扯出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透明褻衣,掉落在了地上。 柳敬言慌忙撿起隨手胡亂塞進了衣櫥裡。 “這裡有些金,你先拿去,不夠我再想辦法,這兩個月手工坊賺了不少,銀錢方麵應是不愁的。” “好。”王統接過金子,轉身走了。 柳敬言鬆了口氣,用手冰了冰微燙的臉。 王統騎馬到街上時,街上已是車水馬龍,人、車、馬堵的水泄不通,王統隻好又將馬騎回質府,步行前往明月樓。 此時不過酉時,明月樓已是高朋滿座,若不是自己提前打過招呼,哪裡來的位置。 “今日真是托了王將軍的福了,這明月樓,年節以來就從來沒有空出來過位置,我訂了幾次都訂不到。” 說話的是王慶,能做使臣,自然是能說會道。 “那王大人、尹大人今日可要多飲幾杯了。” 王統也不謙虛,說實話,如果不是托了崔憐兒,定然是沒位置的。明月樓消費是高,可架不住長安城裡土豪多啊! 幾巡酒後,三人慢慢放開來。 “尹大人此次從玉壁歸來,想必大塚宰定是另有重用。” 尹公正看了眼王慶,笑道:“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興慶要去吐穀渾了,我回來不過是接替他繼續跟南朝使者繼續談而已。” 王統給二人斟滿酒,道:“大塚宰還是器重你們,不過,你們不遠萬裡,如此調動也甚是辛苦。” “誰說不是呢,路途遙遠,風餐露宿,天寒地凍的,哪有王將軍你這般好,可在長安城裡風花雪月。”說罷,尹公正拋過來一個男人皆知的眼神,“聽說你和崔憐兒關係不淺……” 王慶附和道:“對,正旦朝會時,隻遠遠看了一眼,真是驚為天人。” 正在此時,崔憐兒那貼身美婢推開了雅間的門。 “王郎,我家娘子在後院備了酒食,想請三位大人到後院小聚。” 王慶與尹公正聽了,頗有些受寵若驚。 崔憐兒如今可是長安城裡最有名的歌姬。 不僅新作的幾首曲在長安廣為傳唱,婦孺皆知,正旦朝會到未央宮裡獻唱,更是極大的提高了她的身價。 如今她的身價是蹭蹭往上漲,想要跟她單獨喝一巡酒,沒有數千錢是不可能的,如若要想聽她談唱一曲,出門時怕得掏上萬錢。 王慶與尹公正自然不可能消費得起的。 美婢引三人進得後院堂內,剛剛落座,便見崔憐兒從後堂緩步而出,婷婷裊裊,美不勝收。 饒是見多識廣的王慶和尹公正也不禁站起了身。 “大人請坐,奴家為諸位大人斟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王慶好熏香,落座後便道:“崔娘子,你這屋裡燃的熏香味道甚是奇特,聞之猶如置身竹林,清新淡雅,妙不可言。” 崔憐兒笑道:“奴家也是甚喜這香,特意托人從建康帶過來,不過,眼下已所剩無幾,就不能送給大人了,大人勿怪。” 王慶擺手笑道:“吾等走南闖北,出使各國,自有法子,崔娘子若是喜歡,我托朋友找一找,應也不是什麼難事。” 王統附和道:“我前幾日便聽聞有南使從建康來,不知王大人可識那南使?或可為憐兒娘子尋得些香。” “你是說姚察吧?”王慶帶著醉意道:“南朝遣他來長安已有月餘,正是我與他接洽,不過我去吐穀渾後,此間之事便交與公正了,讓公正幫崔娘子問他一問,不是什麼難事。” 崔憐兒又給王慶和尹公正斟了酒,嬌滴滴道:“奴家謝過兩位大人了。” 言罷,崔憐兒起身退到簾子後,輕撥箏弦,曲調便如同春日裡的鳥鳴,既輕靈曼妙,又不喧賓奪主,為酒桌上的三人留出一個有曲樂點綴的談話氛圍。 王統起身給二人斟了滿了酒,故作好奇地問道:“那南使為何在長安逗留如此之久?還要公正兄特意從玉壁回來接洽?” “好酒。”王慶咂吧著嘴道:“還不是為了他們陳朝宗室回朝之事,那姚察難纏得緊,現在為了一塊魯地,爭個不休,嘿嘿,幸好我要去吐穀渾了,公正可有得受了。” “陳朝宗室?”王統故作疑惑道:“陳朝的宗室不是遣送到玉壁與北齊交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