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視開始,艾倫特警長便完全無視少年慘白臉頰上的汙漬和血跡,牢牢地將目光鎖定在那雙無助且迷茫的黑色眼眸上。 在少年目光開始閃爍之際,他卻停止了逼視,銳利的眼神順著少年左側眼瞼處一條不太明顯的疤痕,一點點往上挪動,最後停留在那道斷得很有味道的眉毛上。 這應該是一道有故事的疤痕,雙胞胎的身上總會有各種各樣相同的人造特征,比如發型、耳洞、紋身等等,但從未見過連疤痕都一樣的。 艾倫特記得,二號死者柯猛的臉上,有著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痕跡——如果那隻眼睛還能睜開的話。 接下來便是利用節奏的變換,來攻破對方的心理防線。 艾倫特警長從桌子上收回胳膊肘,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拿起卷宗看了起來,忽然間,他猛地抬頭,將目光定格在少年的斷眉上。 如他所料,少年有些龜裂的嘴唇上下嚅動,最終卻沒說出話來。 這是正常現象,任誰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都不可能有太多跟陌生人交談的欲望,哪怕對方是警察,尤其……對方是警察。 艾倫特很明白,在眼下的這段特殊時期,由於宵禁令的施行,服務類行業對於警察的信任,已經降至有史以來的最低點。 但他不在乎。 過往的這些年裡,他見過太多這樣抗拒的眼神,跟少年對上第一眼時,他就已經明白對方心裡所想——憑什麼自己作為受害者的家屬,已經被嚇得神誌不清,卻還要被關在這間審訊室裡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乃至於剛剛清醒過來,又要麵對警察的盤問?而那些早已逃之夭夭的兇手,卻能在陰暗的角落裡猖獗地大笑? 可這跟他有什麼關係?想到這裡,艾倫特甚至有些生氣,難道他就想半途接手這個明顯破不了的破案子? 剛聽到上級警司的要求時,即便知道隔天就會收到一雙尺碼更小的鞋,他仍然對著電話那頭惋惜哀嘆,說自己剛出差回來,身體疲累不堪,年紀大了不如從前。 可他雖然穿慣了小鞋,卻不想丟掉帽子,因為對方關心了一番他的身體後,說漏嘴般地提到局長極為重視這起案件,且本人已經親至…… 所以他來了。 過幾天就到月底,這個月的績效又要因此丟掉好幾個百分點,在副手簡略地匯報完資料後,艾倫特心裡再次肯定了這個結論。 這件案子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口鍋而已,既然不得不背上,那麼走個過場就行,隻要結束對麵這個少年的審訊,手頭的卷宗便會被封進一個檔案袋裡,在檔案室中與其他無法破解的陳年舊案堆疊在一起,於西洲市乾燥的空氣中慢慢泛黃,直到若乾年後被批量運走,投進焚燒爐。 …… …… 凝視著少年重新渙散的目光,艾倫特能夠很明顯地察覺到,少年的心誌已經被他淩厲的攻勢所擊潰,內心的那股執拗排斥也開始衰竭瓦解。 現場的氛圍已經變成習慣且擅長的形狀,艾倫特拍了拍桌子。 少年怔然片刻,瞳孔快速聚焦。 艾倫特繃得極緊的眼眶微微一顫,因為少年的反應就好像開會時,忽然被他點到名的下屬一般,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但審訊的話語已經從他嘴裡吐出。 “姓名。” “柯應。” “十點半的時候,你在哪裡?” “地窖。” 艾倫特略帶血絲的眼珠僵了僵。 因為在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出現時,他看到嫌疑人背後的絨麵墻布上,兩塊格子拚接處的間隙裡亮起一個微弱的紅點——那是測謊儀的提示燈! 這一剎,艾倫特似乎想到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然後他便感覺到一縷羞恥且憤怒的火焰在胸腔中燃起。 …… …… 柯應不知道身後的墻壁上,有一個要命的紅點亮了三秒鐘。 之前的二十多分鐘裡,他看似在發呆,實則在心裡不停地重復著幾句話,以至於好不容易才開始的問詢突然中斷後,他有些茫然無措。 怎麼不問了?等了一秒鐘,柯應有些不理解地眨了下眼睛,對上了一幅極為陰鷙的表情。 又過了一秒,柯應讀懂了那張長臉想表達的內容。隻一瞬間,他就覺得心臟似乎被什麼東西狠狠扼住。那道憤怒得冒火的目光他不怕,指節暴起的拳頭他也不怕,但後續很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怕。 與此同時,他有些單薄的身體,因為急劇分泌出的微量液體,產生了一係列的反應。他的喉嚨乾渴得就像是幾天沒喝水,似乎要燒起來,而那些流失的水分,卻跑到別的地方,開始迅速結冰,凍得他脊背發涼、四肢麻木。 這很能量守恒……柯應有些無厘頭地想著,然後覺得自己很可笑,也為此前的努力感到可笑。 說起來真的很可笑,他不得不撒謊是因為一段夢遊般的行為。 而他敢於撒謊的依仗,則來自於導致他夢遊的那段詭異夢境。 無比龐大的夢境中,疊套著許多其他的夢,這些夢的內容雖稀奇古怪,夢裡的世界也光怪陸離,卻是如此的翔實,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 雖然裡麵充斥著前後不搭、首尾不合,但隻要稍微整理就會發現,夢裡的他除了沒有名字和臉部細節之外,大體上經歷了一段完整的人生。 不過,幸好有這些矛盾存在,才讓他能夠清晰地認識到這些不過是夢,而不至於懷疑起他得了失憶癥的人生。 夢境的主體,是一段被禁錮的時光。那段時光裡,他在自我催眠和心理建設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那些成果看起來有些可以借鑒的地方,不過現在看來……也隻是看起來。 同普通的夢一樣,這段無比漫長的夢境不知緣何而起,但這場夢的結尾,卻歷歷在目,簡直就像擋在眼前一樣。 此前他咬牙默背,頑強地將其抵禦在外,不讓它乾擾自己的思維。 此刻他心神失守,夢境和夢遊的經歷便如同決了堤的洪水般,傾瀉在腦海中。 他當然明白現在不是回憶夢境的時刻,可是他卻無比驚恐地發現,他根本無法控製!難道要像半個小時前那般,重新再來一次? 高瘦警察會給他三分鐘發呆的時間嗎? 還有,為什麼這一次回憶湧進時,他可以思考? …… …… 夢裡的他,為了不在禁錮的時光中迷失,用眼前最後見到的景象,通過自我催眠的方式,於意識裡建立了一條永遠沒有盡頭、且無限循環的山路。 “春風若有憐花意,可否許我再少年。”輕哼著來處不明的小詩,他的腳尖一撇,身體一斜,操控滑板切入內道。 “假如時光真的逆流,你想回到什麼時候?”他抱著一絲絲逃離牢籠、掙脫束縛的渺茫期望,自問自答:“我最想回到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自然是十一歲的第一個清晨。” 他將雙手背在身後,睜著永遠不會乾澀的明亮雙眼,繃著永遠不會疲憊的強健雙腿,做好入彎的準備。 減速手套拖拽出一條長長的火星,熟練無比的壓彎中,他忽然覺得手心的感覺有些異樣,腳底傳來的反饋也與此前大相徑庭,繼而他發現水泥路中心的白色引導線如同一根乳白色的絲帶般,扭曲著飄了起來。 空氣變得粘稠,風不見了,光也凝滯了起來,那是什麼聲音?天際的盡頭,似乎有一道鐘聲響起…… 鐘聲?茫茫然間,他眼前的路麵、路沿兩側的泥土、矗立泥土中的樹乾、樹乾上垂下的枝條,都在一團猛烈無比的光爆中,化作無數條流光,於天旋地轉中分崩離析。 與此同時,一聲尖銳且短促的氣鳴在腦海中炸開,無法形容的劇烈疼痛中,過載的大腦在瞬息間便失去了大部分功能,隻餘身體在無人掌控的情況下,依靠著神經之前傳遞出的殘餘指令,腰腹開始扭動,右膝開始下彎,右肩快速下沉。 緊接著,在他殘存的意識中,又一道亮眼的火光燃起,又一道刺耳的嘯聲劃過,左邊的胳膊內側仿佛被蜜蜂蟄了一下。 “鐺——” 更遠處的鐘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耳畔的風聲再次出現,他眼前模糊的視野轉了起來,然後在沉悶的“咚”聲中彈起,復又落下。 支離破碎的山路,終於化作齏粉,同塵埃般散去。 他眨了下眼睛,視線裡彌漫著木地板上揚起的粉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