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這天寒時節在外營生的人兒凍得是直搓手跺腳,薛幼盈如今在長致坊的明月樓做簪娘的活計,每日賺得銀錢不多,卻足以養活一家的生計。 在這太平風流的世道下不乏夾縫求生和善惡人心,及笄年華的薛幼盈倒是見識了許多。 從前她還是官家小姐時也養尊處優,居雅室著錦緞食佳肴,仆婢成群,過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也算是京城中的大家閨秀。在家學裡讀了聖賢書中晦澀難懂的道理,也跟著祖母學了些許處世本領,更因母親嘴裡說著那些虛無縹緲的前程習得一技琴藝傍身…… 直到家道敗落,父親因貴妃禍牽連入獄待罪,薛家亦被查抄,母親舊疾發作無可醫治驟然離世。兄長薛臨四處奔走,用朝益暮習掙來的官職和聖心憐憫接回了年幼無辜的薛幼盈和薛麒。 四年前,剛跟著兄長來到北海子居所時,畢竟嬌養長大的薛幼盈看著這間屋子心中悵惘,尚且年幼的薛麒還因寒屋陋舍而哭鬧不止。 薛臨心緒不寧,隻是沉聲說了一句“居陋室,還是囚牢獄?”後再無多言,背身轉去局促擁擠的一方小灶,無論如何一日三餐終歸是要顧及的。那時的薛臨尚且不知前路,隻想給弟弟妹妹填飽肚子,隻想盡自己所能護佑這世上僅剩的血緣之親。 看著神色淡然的兄長,動作生疏地生火做飯,薛幼盈醒神過來,墩身哄著不過五歲的薛麒。許是被這句話中的牢獄二字給嚇著了,薛麒頓時噤聲,隻是小聲抽噎著。 而薛幼盈在牢獄中呆了段時日,因接連不斷的禍事讓她嬌俏靈動的麵頰上再不見從前溫婉明媚的笑顏。 她始終記得牢獄裡腥臭腐朽的味道和與那些蟲鼠同處的日子。黑暗又不見天日最是難熬,身邊人哭嚎著求死求生,被獄卒拖拽的屍身留下的幾路血痕,隻念那早已血汙遍布的那展牢門一開一合間不知是生路還是黃泉路…… 初時她怕極了,是以夜不能寐隻敢睜眼守著懷裡的薛麒,到後來她也是膽怯的,但是見得多了後反倒多添了幾分坦然,這許是得益於博學多識的祖母早年間對於她的教導。 祖母曾說,人行於世,無愧於本心,坦然即可。在薛幼盈尚且不能領悟的年紀,祖母就給她講了這個道理。 那時,她也曾問祖母何為無愧於心,何為坦然?祖母就給她講了古時候趙國藺相完璧歸趙的故事,年紀尚小的她聽懂了藺相如的聰敏膽識,也隱約淺薄地悟到了祖母話裡的坦然的意味。 家變之後,薛臨四處勞累貼補家用;薛幼盈愈發懂事沉穩,如今是家中掌廚,倒是像模像樣;就連薛麒也知曉家中艱難甚是勤勉用功讀書。趙嬤嬤看在眼中十分感懷,幾個哥兒姐兒心性如此寬厚,她自嘆弗如。 趙嬤嬤本是母親身邊的陪嫁丫鬟。薛府出事前,母親便焚了她的身契銷了她的奴籍,這才幸免於薛府一難。她念及舊恩雖說自己過得艱辛,但還是時常接濟照拂兄妹三人。 要說兄妹三人能有如今心性,坦然以對家破離散的磨難,薛臨的仁義良善功不可沒,他的由衷之言和身體力行即為表率疏導消弭著這些的苦楚。 薛臨師從範騫,勤學數十載,深諳儒家之道,卻不死磕儒士之禮。正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困於心,不亂於情,這便是他立世處身之理,也是他一直言傳身教於弟妹的家訓。薛幼盈以兄長為範,漸漸養成了隨遇而安的性子。 這兩年,薛臨一邊掙辛苦錢一邊籌備著科舉,讀書人終究是有自己的抱負追求。薛幼盈懂得兄長拳拳濟世之心,也舍不得兄長過於勞累,就央著趙嬤嬤給她找些活計來分擔家中重負。 薛臨自是不肯,卻也拗不過薛幼盈。 她做過許多苦力活計,隻要能掙銀錢。隻是那年苦寒冬日裡替人浣衣生出了許多凍瘡,那段時日甚是煎熬,薛臨說什麼也不肯讓她再下苦力,甚至不惜丟棄前程。 薛幼盈隻好舍了這份不太清閑但是能掙銀錢的活計,拿著攢了的些許本錢本想借此做點小買賣,不曾想被地痞流氓搶了去,若不是她機靈想來是逃脫不了摧殘。 隻可惜了她的銀錢,早知道被搶就拿給買些好菜好肉,給兄長和麒兒改善飲食了。 那件事發生後她隻是躲在北海子東巷河道邊泣了好一陣,後再沒對誰提起過。奇怪的是翌日像是京兆尹府衙役打扮的男子送還了她的錢袋子,旁的也沒說還沒等她說完謝辭,那人轉身就走了。薛幼盈隻以為是她運氣好,官府撐腰,尋回了她的銀錢。 上天垂憐給了她一副巧手,從前她便喜歡擺弄飾物,母親見她喜愛也請人教授過些許門道,她便拿著式樣圖尋了明玉樓的掌櫃的想同他做筆生意。起先榮掌櫃也是不願的,與小女娃子做生意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榮掌櫃見她圖紙上新穎的簪釵式樣心下難免動搖。 為求生計這些日子薛幼盈還學會了不少市井之道,說好聽些叫三顧茅廬,說坦率些便是耍無賴,硬是讓她談成了這次的生意,這才有了這幾年的生計無虞。 天色漸晚,似是又冷了些許,寒意像是比冬日裡更沁骨頭。 “薛姑娘,眼見這是要下春雪了,趕著歸家吧。”林娘子與她同為簪娘,是個心善之人。 薛幼盈並不著急,但還是停了手上的活兒,抬頭對著她說:“林娘子快些歸家吧,我手上這個做完便回了。” 林娘子同她打了聲招呼,薛幼盈目送她離開後,取出火折子點燃了那盞燈燭,多了幾分光亮和暖意,轉而繼續做著手上的精細活兒。今兒得了些做蓮花燈的料兒,她準備給麒兒做盞花燈慶賀他生辰。 她做事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地醉心,若為男兒身有這份耐性說不定能考取個功名。 又不知過了多久,漫天春雪紛飛,在風中打著轉兒,飄落到了薛幼盈的發間肩頭。 周圍的攤販收了一家又一家,街上零星行人來往,還有些貴家車馬過長致坊往東邊的長樂坊去尋酒作樂。 直到晚霞餘暉散盡,薛幼盈才起身舒展僵直的身子,四處打望時瞥見了從西巷口穿行來抹淚揉眵的鄧娘子。 見狀,薛幼盈緊忙收拾了臺麵,拿著蓮花燈迎麵而去。 鄧娘子常在西巷口賣米餅,家裡雖清貧如洗,但生性通達良善,一心想著勤勞發家,無論日子如何愁苦,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 世間女子拋頭露麵在外營生多是家中不易。鄧娘子的夫君曾是鎮北軍將士,若不是前兩年負傷殘缺了一條腿便被遣散歸家,也不至於為生計發愁。雖說是有一筆撫恤金,但一家七口人生計周轉起來總歸是艱難。鄧娘子少有抱怨,隻是每日裡勤懇地挑著米餅擔子叫賣,她長相溫婉為人和氣,做的米餅又風味極佳,因而她的米餅總是長致坊裡最早售罄的。 “鄧姐姐這是怎麼了?”薛幼盈遞了隨身絹帕給她,關切地問道。 在她的眼裡,鄧娘子是個堅韌的女子,瘦削的肩膀卻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計;鄧娘子也是個如春風般和煦的人兒,總是用自己的善意溫暖著薛幼盈和長致坊裡的窮苦人。 泣不成聲的鄧娘子接過絹帕,卻是一言不發,淚水如斷珠串子似的往下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番場景看得人心疼,薛幼盈輕撫鄧娘子的肩背,從旁柔聲寬慰著,也沒再過問是何事令她如此傷懷。 這京城看著有繁花織錦,烈火烹油之盛,殊不知尋常人家的慘淡之景。 那日雪夜,薛幼盈攙扶著鄧娘子還家,冒著雨雪風霜,無從遮擋。 那一路上鄧娘子淒聲吐露心中苦楚,她的一番苦訴讓薛幼盈心緒難平。 麻繩專挑細處斷,明明鄧娘子已經用盡氣力去向上向善地過活,卻抵不過一句“三年為期,一歲一金”。 典妻之俗,何其糟粕。不成想在這天子腳下,誰背靠權勢手握錢財就可公然欺壓百姓,做出典雇人妻這等辱沒斯文之事。 融安酒樓的叢掌櫃看上了風姿秀逸的鄧娘子,於是差人打聽了她家中情況,後知她家貧瘠可欺遂意欲奪妻為妾。奈何叢夫人是個厲害角色,常年無子卻能在叢府站穩腳跟可見一斑。納妾不成,便有人給叢掌櫃出了典妻這等陰損主意。 鄧娘子的婆母慣是個見錢眼開的,以命相要強令兒子簽了典妻契。 這封索命的契書是圈禁她的囚籠,而舊日的情意和年幼的子女卻是她嵌入白骨的枷鎖。 二人行至老舊屋門前時,薛幼盈痛惜重情重義的鄧娘子這般遭遇,所以留下了那盞寓意福氣如意的蓮花燈。她帶不走心中有牽絆的鄧娘子,隻期這盞燈能給她帶去一絲微薄慰藉。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道如此晦暗,薛幼盈頭一次生出了庇護窮苦之心。 彼時她有心無力,心下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