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茨老葉病了。得了很重,很重的病。 那場別開生麵的演出過後不久,我就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 一段時間以來,老家夥經常鬼鬼祟祟地往外跑。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排練自己作品的原因。每次出門,他都會找一些無聊的借口,次數多了我便開始懷疑。 “我得出去一趟,中午可能不回來了。爭兒,你負責在家做飯啊。”太陽剛升起,布魯茨又開始安排起一天的後事。 “您這是要去哪兒呀?中午飯,我們還給不給您留啦?” “別留了!你們在家都好好練習,不能到處亂跑。上午先溫習樂理,到下午才能練樂器。” “先別轉移話題呀!今天您打扮得這麼帥,是不是又想去找哪個老相好?” “眼饞了?要不然,我帶你一起去?”布魯茨舉起掃帚,順勢要拍我的腦袋。 激將法,對老頭沒啥作用。在掃帚落下來之前,我嚇得慌忙跑開, “老相好?咱們的葉老師還有夢中情人呀?”那曉年感覺十分好奇。老葉抬腳剛走,她後腳就忍不住開口打聽。 夢中的情人是沒有,現實之中的老妖精,倒是確確實實有那麼一位!關於老葉和羅瑤晴的那場群英會,那曉年沒能趕上。所以我便把艷遇的經過,簡短地向她重新講述了一遍。 “你瞧!就是這個女人,老愛賣弄風騷,把咱們師父那顆向佛的心都給勾走啦……。”我從錢包裡掏出羅瑤晴留下的名片,指給那曉年看。 人人都有一顆成名的心,我也不例外。一直把羅瑤晴的聯係方式像寶貝一樣小心嗬護起來,希望有一天能派上用場。 “哦,千貴則文化傳媒……好像聽說過,挺有名氣的。”那曉年把卡片捏在手裡,仔細地端詳。 “對呀!上次,她還說要包裝新人呢。” “等咱們樂隊出專輯的時候,沒準可以找她……。” 精美的名片,人手都有一張。大家攤在手心裡不停地炫耀,七嘴八舌的展開了討論。 沒心思去管這些瑣事,我隻想琢磨布魯茨的去向。他到底乾什麼去了?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們。幾個家夥卻呆頭呆腦,對老葉不尋常的舉動,一點兒也沒起疑心。 “中午你們就簡單湊合一下,我得去趟學院路。胖子兄弟今天有急事,求我幫忙呢……。”隨口編個瞎話,我套上衣服就往外跑。 剛出小區,就瞧見布魯茨正背著手往外溜達。我悄悄跟在他身後一路尾隨,非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搭公交車的時候,差一點兒露餡。 隨著剛上車的一股人流,擠得我和老葉差幾公分就撞在了一起。幸好他的思維沒在外界,而是停留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對周圍的事情全然漠視,隻顧悶頭趕路。 海澱醫院的門診樓,老葉鉆進去顯得輕車熟路。 他瞞著我們應該偷偷來過好多次。從神經外科走到了腫瘤血液科,我遠遠跟在後麵,腦門轟一下就大了。 難道說,老葉他……。 不敢再順著往下想,緊靠門外的墻壁,慢慢地蹲下身去。頓時感覺,好似天塌下來一般。把門輕輕推開一道小縫,我豎起耳朵偷聽裡麵的談話。 “您最近的感覺怎麼樣?有沒有頭疼、乾嘔、視力減退之類的現象?”醫生在盡責地詢問。 “這些呀,已經都出現了。前天起床以後,眼睛突然看不見東西啦,好像瞎了一樣。迷迷糊糊再睡過去,醒來時又能看到了。” “現在的情況,有些復雜。最好,能請您的家屬陪同著一起過來……。” “上次來,我就說過。沒家屬!就自己一個人,單過。” 一陣沉默過後,醫生又緩緩地開口:“現在有兩種治療方案,手術或者保守治療。我建議采用後者,因為您的身體已經……。” “我還能活多久?”布魯茨有些不耐煩了,他粗暴地打斷談話。 “這個嘛……對於病情,您首先要有一個樂觀的心態才行。積極、自信的去生活。飲食起居上要有規律,多做調理……。” “又是上次的老一套!”對於醫生的忠告,老葉不肯再聽。他推開門,徑直向外走了出來。 我正蹲在門口處,難過的眼裡全是淚水。抬頭望向老家夥,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反倒是他心胸寬廣,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安慰起我來。 “哭什麼啊?我又沒死。放心,都是些小毛病。且能再活上幾年呢。”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老葉一邊拍我的肩膀,一邊輕描淡寫。 “您甭騙我!剛才在屋裡的談話,我全聽見了。” “你小子,聽見什麼啦?沒事就老愛瞎琢磨。一天到晚,這小腦袋瓜裡盡裝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把病歷拿給我看!要不然,我自己進去問醫生。” “有什麼好看的!這大夫寫字就跟鬼畫符一樣,你能看得明白?” 不由分說,我一把搶過布魯茨的病歷,一頁頁翻看。大爺的!還真是鬼畫符,一個字也沒看懂。隻瞧明白了兩個英文字母:“Ca”。 這兩個字母組合在一起,代表了元素周期表中的鈣,也代表著醫學術語裡的癌。 沖進門診室,我擋在下一個谘詢的病人前麵:“大夫,剛剛出去的那個老人家得了什麼病?” “你是他什麼人?家屬嗎?” “算是吧。他是我的老師,我是他學生。” “那他沒有直係家屬嗎?” “好像沒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都是和我們幾個學生住在一起的。求求您!告訴我,他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那,好吧……。” 其實不用問醫生,我早已經猜出了老葉的病情。隻不過,心裡不願相信罷了。他得的是腦癌,晚期。病情已經惡化,開始顱內轉移。餘生的日子,不多了。 又一次有了想哭的沖動。 腦子裡充滿了懊悔和留戀,懊悔很多次不該去惹他生氣,以及弄一些無聊的惡作劇捉弄他,留戀在一起時那短暫而美好的時光,害怕他隨時都會離開我們遠遠飄走。 心裡不禁產生出一個疑問,是不是所有美好的時光,都是那樣短暫的。隻因為美好,所以才短暫? 我和老葉蹲在醫院的走廊上,一直蹲了很久。始終也沒有開口,隻是握緊了他那雙像枯樹皮的老手。反倒是老葉,不停地在一旁滔滔不絕,寬慰著我這個並不需要被寬慰的人。 隨便選了家小酒館,我們爺倆兒泡了進去。一壺酒,半盤菜兒。相互傾訴,一聊就是半宿。 老葉告訴我,有很多發生過的事情,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隻是在害怕,害怕有一天,會忘了現在的生活,忘記和我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回答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來臨,我會不停地在他耳邊呼喚,直到把他的記憶呼喚回來為止。 回家之前我答應他,暫時先把病情的事掩蓋起來,不告訴其他人……。 夜深了,寂靜的街道上有兩個喝醉的孤魂在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