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聽了嗎?不,或許是母親終於接我來了...... 溫熱的液體涔涔地流淌在我右手的指縫間,不一會就沿著肌膚的紋理凝固起來。我虛弱地嘗試去支配我的食指與中指以動彈一下,卯足渾身的力氣才終於將那指間的凝塊撕開,它略微粘稠的觸感似是我此時神誌之具象,在迷離的搓撚中逐漸暈化。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層白紗,視線所對的一名中年男人此刻正渾身癱軟地跌坐在墻邊,他的身軀本該一動不動,但在我看來卻於這充滿死寂的空氣裡不住抖動著,他身體的輪廓也漸漸變得虛化。 “終於......結束了......”我的腦海裡不斷地重復著這一念頭,耳邊響起一首熟悉的淒涼的德語民歌。那是母親曾唱給我和妹妹聽的,我無時無刻不在心中反復哼唱著它,這首歌名叫“埃吉爾與愛麗絲”,講的是一位已死的丈夫勸慰在世妻子要多笑的故事,他是這麼說的:“哭泣使我的棺材中充滿了血滴,而歡笑則使棺材中生出玫瑰。” 我曾在丹麥生活過一段時間,那裡的人們也是如此認為:死者親人的悲歡也時常能夠影響到死者的鬼魂。為此,這些年來我都堅持在苦痛時保持微笑。母親去世時我在微笑,妹妹去世時我也在微笑。 此時,我也微笑著。但這次並非是如以往那樣的辛澀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暢快的笑意,可惜我此時虛脫無力,無法將心底的滿懷快意暢展出來,隻能艱難地操縱著臉部的肌肉以牽動出一個難看的微笑。可今日之後又有誰會為我微笑呢? 無所謂罷,此刻我心滿意足,雖死而無憾。隻是想起新港河灣邊上童話般五顏六色的房幢與腓特烈堡穹頂華美的浮雕壁畫,我終究還是對這個世界抱有一絲不舍。 警笛聲似乎逐漸遠去,我知曉它並未遠離,其實是越來越近,隻不過是我的聽覺正在消彌。取而代之的是母親溫柔和煦的歌聲愈加清晰,我料想這一刻馬上就要來臨,不禁好奇起來,一會是否能見到壁畫上捧著小號的天使,又或是撥弄著裡拉琴的女神呢? 說起來,墻邊死去的中年男人便是我的仇家,是他開車撞死了我的妹妹後又逃逸,如今我終於找到了他並親手為妹妹報仇。 插在我小腹上的水果刀便是象征著復仇的信物,刀刃上先後浸染上的仇人與我的鮮血如今匯聚在了一起,訴說著所有仇怨的一筆勾銷。 我用僅存的力氣將刀刃緩緩拔出,隨著清脆之“啪”的一聲,水果刀應聲落地,困意襲人,我閉上了眼睛。 仿佛一瞬,我又重新睜開眼睛,殺人與自殺的駭人場景歷歷在目,像極了一場夢魘,我如往日的每個清晨一般從夢中醒來,大腦無比清晰,渾身似乎都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隨著意識醒轉,我的四肢感受到了一股徹骨的寒冷,眼前的景象讓我感到駭異。這裡一片漆黑,沒有星月與燈火,我身處於一條蜿蜒崎嶇的山路之中,四周盡是望不見底的深淵,耳邊則傳來疾風的呼嘯與水流的潺潺聲。 這是哪裡?沒有多久我便反應了過來,既然已經死去,應當是來到了冥界。但是這裡和我想象中的冥界有些不同,沒有傳說中千丈的鬼門關,也沒有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你終於醒了。”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了一位麵容矍鑠的婆婆,她穿著灰白色的麻布衣物,似是耄耋之齡。 “您是?”我料想她是冥界中的某一位神明,神話傳說若是確有其事,我八成也曾聽說過她的名諱。 婆婆慈眉善目,嗬嗬一笑:“我隻是這裡的一個閑人罷了,你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平靜,許多人剛到這裡已經被嚇了個半死。” 婆婆的話聽得我有些好笑,來到這裡的人恐怕都已經死透了,又何來半死之說? 見我不語,婆婆繼續說道:“有些人比較笨,來了以後就迷了路,久了之後便成了那所謂的孤魂野鬼。” “所以您是怕我會變成孤魂野鬼,特地來提醒我嗎?”我問。 “嗬嗬,看見你來我就順便提醒一下,不過你看起來倒像是個聰慧靈光的娃娃。”婆婆的笑容給人一種溫暖熟悉的感覺,可我說不上來在哪見過。隻見她手指前方的曲徑,繼續道:“你就沿著這條路繼續走吧,路有點遠,朝那兒去就對了。” “多謝婆婆,您不走嗎?”我問。 婆婆擺手搖頭:“我還要在這裡等個人,你先去罷。” 辭別婆婆,我順著崎嶇的山路往深處走,想來婆婆應不是哪一位神明,而是一位塵事未絕的凡人,她定是停留在此等待著某位親人,怕其迷路成為所謂的孤魂野鬼,也不知她所惦記的是她的丈夫還是孩子? 一想到此,我放鬆地大笑,如我這種於陽間無牽無掛之人方能在此這般愜意,雖是死去,卻如重獲新生。 一路盡是漆黑,流水聲愈清明,聽上去覺得內心無比平靜。走了不知道多久,神奇的是我的腿腳竟沒有一點酸累,這都得多虧了我腳上那雙格外堅固的黑色皮靴,我不知道它是從哪來的,隻記得婆婆的腳上也穿著一雙。 終於我遠遠得以望見一條大河,那裡是崎嶇山路的盡頭,流水聲想必是從這傳來的。大河之上架著一座堂皇宏偉的水晶橋,橋墩上鑲嵌著數不清的金子。水晶橋被一根極長的發絲吊住,橋頭站著一具猙獰的枯骨,它似是有生命一般屹立在那,空洞的眼眶裡透露著令人膽寒的欲望。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欲望?我一時說不上來。 走到枯骨跟前,它口吐人言:“吾名莫德古德,乃是守橋之人。凡過橋者,需先讓我吸上一口鮮血。” 莫德古德的頜骨張得巨大,幾乎要湊到我的胳膊上。 “莫德古德!”身後傳來一陣驚呼,喝止住了枯骨,來者是一位穿著整齊的長須老者。 長須老者悠悠地對莫德古德道:“你是不想活了嗎?誰的血你都敢吸?” 聽得長須老者提到“活”字,我不禁放聲笑出,這枯骨乃是真正的“死透了”,難道如同莫德古德這樣的存在也算是“活著”嗎? “他的血不能吸嗎?”莫德古德的身子骨向後一縮,作歪頭歪腦狀。 “他是那位大人要帶去的人。”長須老者道。 “那位大人!我的天吶!多謝您提醒我,不然我可要犯下大錯啦!”莫德古德尊敬地俯身致謝,將橋頭過道讓開來,轉身對我說道:“您請往這邊去。” 我聽得不知所以,疑惑地看向長須老者,見他剛要說話,我的身後傳來一男一女的兩道聲音,他們似是在激動地攀談著什麼。 這聲音好生熟悉,我回過頭去,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是方才見過的婆婆和一位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說來也是熟人,便是我的那位仇家。 “你怎麼也在這裡?”中年男子驚恐地看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們原來認識啊!”婆婆和藹地笑了,對我說道:“這就是我要等的人啦,我這兒子比較笨,經常做錯事,怕他迷路我便在這一直等著。” 原來婆婆便是仇家那早已離世的母親,他的母親尚且在此等候多年,那我的母親呢?母親對我一向放心,離世時便格外安詳,想必早已過了橋去。 “多謝婆婆指路,你們從這過去罷。”我略微點頭以示謝意,隨後望向男子的眼睛,此時我的內心已經平靜,一如死前所想:我們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 “你們兩個快點過來!”莫德古德尖銳的聲音響起,招呼著婆婆與男子過去。 “那我們先過去了,孩子有緣再見。”婆婆說完,拉著男子走到了莫德古德的身前。 “把你們的手伸出來。”莫德古德嚴肅地命令道。 隻見婆婆與男子皆伸出胳膊,隨後莫德古德在他們的小臂上各自留下一組牙印。這時我才反應過來:死者連肉體都失去了,如何來的鮮血? “你們可以走了。”莫德古德用骷髏手掌擦拭了一下嘴,滿意地道。 目送二人離去,我轉身問長須老者:“我們去哪?” “你跟著我走便好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長須老者笑吟吟道。 “橋的盡頭是酆都嗎?”我詢問起來。 “酆都?那是什麼地方?沒聽說過。”長須老者這般回答,看來這冥界與傳說中的地府並不相同。 水晶橋縱去很深,盡頭是一片雲霧繚繞的深林,這裡的天穹中沒有一絲光亮,我竟能見得清楚。 “這座橋叫做吉歐爾橋,底下那條河被叫做吉歐爾河,你先前是沿著山路已經走了九天九夜方才見到這吉歐爾橋。”長須老者邊走邊與我介紹著。 長須老者繼續說道:“這前方是一鐵樹深林,你瞧,這樹上的葉子皆是如同鐵片一般,我們要去的地方在這鐵樹林之後。” 我伸手去扯試了一下葉片,那葉片連同著樹枝竟如連在同一根鐵絲之上,堅固無比。 腳下真可謂是一片不毛之地,泥濘也如鐵塊般堅硬。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沒一會便穿過了鐵樹林,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彷若無邊的石門,石門的一旁是座黑暗的洞穴,據長須老者所說,洞穴名為格尼帕。 長須老者從兜裡取出一塊幽綠色的薄餅,隨手朝格尼帕洞中一拋,隨後叩門,一聲巨響之後,石門向內打開。 石門之後是一片敞亮的空間,耳邊傳來嘶嘶沸騰的泉水奔湧之聲,前方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這便是你要去的地方了,它叫做‘埃爾維迪爾’。”長須老者將我領至殿前,對著門外的一對男女仆人說道:“他就是女王要找的人。” 隨後我便被帶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