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陽光灑落在樹葉上隨風起拂泛著晃眼的光。少年收回視線走進了旁邊的林蔭大道又拐進了一條隱蔽的小徑，不消片刻便登上了一座小小山丘。小小的山丘隻夠一覽學校的操場和周邊的幾條馬路，再遠的地方便被棟棟高樓遮蓋。他擦了擦額角的汗徑直躺倒在草地上，書包順勢滑在腦下，又隨意折下一截青草叼在嘴邊，把雙手墊在腦後靜靜的等待著。 　　此間已是夕陽時分。鬆花色的餘暉溫和的照耀四方，又與天邊的雲朵交織出一副盛大的畫卷。且看那雲山霧水和著屢屢金芒，好似群仙諸神的歡飲樂宴；又似恢弘莊嚴的萬佛集會；更似硝煙彌漫的烽火戰場。天公作畫潑墨其間，酣暢淋漓。 　　就這樣直到纁黃染上了整片天空，風也帶上了絲絲涼意。恰在此時天色突變，微風化作狂風，涼意變作寒意，晚霞也不知何時成了烏雲。那烏雲仿佛是最深邃的黑夜，它就像一滴墨滴進水中眨眼間便染黑了整片天空。 　　在此之前少年已然起身。他靜靜地站在山丘上，隻有白色的不知名小花隨風搖擺。 　　少年從餘光中瞥見那些剛剛亮起的燈火開始大片大片的消失，遠處的高樓也紛紛倒塌。然而天地間卻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沒有避難的警報，沒有人群的驚呼。 　　那詭異的“烏雲”仍自顧自地在天空盤旋，逐漸化作一個漩渦，漩渦之中隱有點點星光。少年的表情終於鬆動，神色間隱隱浮現出一抹期待。然而就在那“烏雲”即將變化之時，他的眼前卻陷入了一片黑暗。 　　警告！虛擬實境已達147%負荷，即將緊急停止運行。 　　警告！虛擬實境已達148%負荷，即將緊急停止運行。 　　警告！虛擬實境已達149%負荷，即將緊急停止運行。 　　虛擬實境已達負荷上限，現已強製關閉。請操作員不要取下神經鏈接裝置，如有不適請呼叫醫護人員或醫療型人工智能。 　　重復，虛擬實境已達負荷上限，現已強製關…… 　　少年……或者應該說，青年。黑發的青年在床上靜靜地躺了半晌，他長嘆一口氣摘下了【神經連接裝置】，坐了起來開始活動身體：“小安，出門了嗎？” 　　一道惟妙惟肖的淡藍色虛影緩緩浮現於房間內，她看著青年黑發間閃爍的銀光說道：“還沒有哦，阿影。那我開始接收數據了。” 　　青年點了點頭。藍色的人影頓了頓，她繼續開口：“阿影……你不能每次用虛擬實境的時候都超負荷，我知道越是找不到答案你就越難受，可……” 　　亓官影從冰箱中拿出一瓶橘子味的飲料，一邊喝一邊走到工作臺邊坐下。聽到這話他喝水的動作一頓：“……這些還是等會再說吧，數據出來了嗎？” 　　“……”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藍色的人影還是微微嘆了口氣：“出來了，第37次虛擬實境模型與第36次的差異值為2.37%，與第1次的差異值為10.6%。主要差異體現在模型中‘烏雲’的規模與表現。鑒於這次模型建立使用了【赫爾墨斯公司】新流出的【無塵飛靴-XII芯片】，所以差異值會有一定上升，建議將本次模型暫時封存，等待……等待下次模型建立完畢再啟用。” 　　青年一邊聽著一邊從抽屜中摸出一個包著書皮的記事本，他拿起夾在其中的筆寫下： 　　 2619.3.4 　　第37次嘗試也沒能成功。 　　一個虛無縹緲的答案會比身邊的人更重要嗎？ 　　我不知道。 　　可這無端的痛苦也不是我連累小安的理由。 　　歸根結底： 　　人類的記憶並不完全可靠，越是回憶便越是模糊。 　　寫完後他將筆放在本中，看了一會因為聽到最後一句話而手抖留下的一條飛線後，又鄭重的合上本子放回了抽屜裡。然後他靠在椅子上雙手墊在腦後，雙眼無神的盯著天花板。 　　不一會一雙冰冷的手悄悄地覆上了他的雙眸。 　　亓官影嘆了口氣，他輕輕拿起她的左手放在臉上蹭了幾下，於是她便把右手放在他的肩上緩緩的拍著。 　　“小安……”亓官影嘴唇翕動，他平日裡盡力避免的那個想法突然無法阻止的湧現，他想要傾訴卻根本說不出口。無盡的哀傷、無窮的憤怒、無限的悔恨在一瞬間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大腦，一波又一波，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支撐著自己沒有從椅子上滑落。他隻覺得胃液翻湧，然後眼淚便無可抑製的流下。數十次無疾而終的嘗試伴隨著這困擾他數年的痛苦終於在此刻擊垮了他的內心。 　　四年前亓官影剛剛成年，他在按義務去醫院提供自己的基因樣本時第一次在睡夢中經歷了這場無端的噩夢，然而在當時並沒有檢查出任何問題。隻是在經過【結構改造科】，看到身體健全的人主動接受全身機械化改造時會略有不適。起初他並不在意，但是後來這噩夢日漸頻繁，伴隨的痛苦也與日俱增，與此同時他又參與了幾次醫療檢查，可無論檢查多少次他的各項結果尤其是神經係統都完全正常，醫生沒有辦法隻能建議他偶爾可以使用神經連接裝置深入虛擬實境中建立模型，看看能否復現夢中的景象，以此來進行治療。 　　【意識數據化改造】以及【機械義體】是那個黑暗年代最偉大也是最罪惡的兩項發明。最開始機械義體這項功能是為了解決人類在核輻射廢土上的生存問題，給予所有人能夠正常生活的力量。與傳統義肢相比，義體可以直接由大腦神經控製，與原裝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因為可以添加更多額外功能和機械模組反而更好用。同一時期虛擬實境也在秘密建造，這個由無數科研人員嘔心瀝血的作品最開始也隻是為了更方便的研究人類到底應該何去何從。但是沒有人知道，一輪全球核打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序曲。國家間愈演愈烈的摩擦以及日益惡劣的環境最終壓垮了無數人的理智，於是戰爭也就隨之而來。也許科技本身確實沒有好壞之分，但是使用他的人卻有。當某個瘋子直接抓捕難民強製執行機械改造，並驅使他們為自己作戰時，一切的一切都在往看不見底的深淵滑落。 　　但是幸好，還有奇跡。戰爭的末期，【數據生命】誕生了。在這個得天獨厚的新生種族的幫助下式微的【反戰聯盟】終於結束了這場曠日持久的自我毀滅。戰爭結束後聯盟組建了【世界聯合統一政府】，同年政府通過了《數據生命平等法案》，他們憑借機械義體與人類一同行走於大地，一起重建這個滿目瘡痍的家園。 　　自那之後，又過了500多年直到今天。雖然這兩項技術已經不可避免的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可一旦想到自己去接受這種改造，他就能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以及相伴而來的痛苦。 　　其實亓官影自己偶爾也覺得這會不會是一場幻覺。第一，在已經完全掌握了【環流係統】的今天幾乎不可能發生這樣異常的天象，即便有也應該有記錄。可他不僅自己查不到，就連小安也不知情，不過這還可以歸結於權限不夠。第二，他在夢中其實知道，口袋裡有一個校牌。以前他拿出來看過幾次，上麵的人臉和學校的名稱都很模糊，不過年齡那一欄有一個清晰的12，旁邊還寫著六年級一班。不過從身體發育情況來看到對應到現代應該是七八歲的樣子。這很奇怪，因為自從人類破譯基因編碼完成了種族的【一次升華】後12歲就已經達到了生理成熟——他去醫院那天，剛好是第一次陷入昏迷。第三，整個安平市隻有一所學校，但那其實是一間博物館——用來紀念舊時代的升學體係。他曾去過那所學校進行調查，然而那周邊的景象卻與夢中大相徑庭。無數的證據都指明這理應是不存在的臆想，然而無法脫離的噩夢和真實存在的痛苦，卻讓他幾近瘋狂。 　　安清遠從身後緊緊的抱住了這個不斷哭泣的年輕人，她使用的這具義體也流下了眼淚，她用一貫的輕柔聲音在他耳邊細語：“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此時小安也同樣感受到了他正經歷的折磨。在亓官影情緒崩潰的現在【精神同調閾值】久違的回到了100%。她承擔了他一半的痛苦。小安黛眉輕蹙，強烈的情感波動使她仿佛看到另一種沒有她的可能：消瘦得不成人形的他，孤獨的蹲坐在床沿，找書苑 wwｗ.zhaoｓhuｙuaｎ.com 他雙目呆滯，腳邊堆滿了【方塔蘇斯】——一種致幻劑。安清遠搖了搖頭，數據生命強大的算力若是不加以約束勢必會對相伴的另一方造成乾擾，這也是精神同調閾值存在的原因。她偷偷看了一眼亓官影，慶幸自己剛剛的胡思亂想沒有影響到他，更慶幸自己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安清遠不斷地擦去他的眼淚，又不時蹭蹭他的臉，輕輕地拍著他的胸口，她的思緒不由得飄回了16年前。她第一次睜開眼睛來到人類社會，跟著前輩從醫生手中接過那個小小嬰兒的時刻。那時他也是這樣全無防備的號啕大哭。她也是這樣與他臉貼著臉。 　　“恭喜你，從今以後你們就是家人了。”她還記得那名醫生這麼對自己說到。然後她在前輩與醫生的幫助與見證下完成了獨屬於她的【新生之約】。隨後，22年一瞬即逝。作為純粹的數據生命，承擔社會撫養的職責是他們與人類的【約定】之一。換而言之，雖然所有的數據生命最開始都誕生在同一片【數據之海】中，但他們中大部分都是和人類的嬰兒一同降生於這個世界的。在往後的人生中他們首先將成為孩子的家人，然後是朋友、老師、助手乃至於戀人。彼此心意相通的他們將會相互成長相互陪伴，直到生命的盡頭。 　　年輕人最終沉沉睡去了，安清遠小心地將他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又蹲在床頭靜靜的凝視著他。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走到門前，用右手握住門把手，輕輕下壓18°再往前推開41°，側身離開了房間。 　　遠處一架白金配色的飛梭從關門的間隙中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