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孟鯉非常矛盾,他想讓九娘活的久些,但又想讓九娘以十八歲的心智和自己待在一起,就如現在這般,她眼中瀲灩的水波投向自己,一直以來他異常苦澀的內心總算漾起了些許甜蜜。這種感覺實在讓他沉迷,像沙漠中乾涸的身體忽然投入清泉,像迷失在霧中的旅人驟然尋得太陽。 孟鯉擁著九娘,卻還是將手覆在了銀針上。 “你太累了,睡一覺吧。” 九娘卻很難過,“你不希望我陪你嗎?” 孟鯉也知道,她再醒來不一定是幾歲,他也貪戀這樣的時光,可終究也要接受現實,即使最近這些日子,反復地橫跳在希望與失望中間,他的心,早已七零八落。 孟鯉萬分不舍,卻還是伸手拔下了針。“睡吧,九娘,我等著下一次與你相見。”孟鯉輕輕將九娘放下,剪了燭火,才發現天已大亮。忙了一天,孟鯉也累極,和衣躺在九娘身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對於九娘的一切,孟鯉早早便勸過自己,故而雖然千般不舍萬分不願,他也都能接受,至少他還擁有過這麼一段時光。可李蛟卻全然不似他般坦然,他自責後悔,總覺虧欠。 李蛟站在院中,聽著他二人的對話,不知怎的眼淚竟流了下來。他深知世事無常,離恨苦楚,故而李蛟總想拚盡全力護佑自己在乎的人,不想讓他們也嘗盡這許多苦痛。可是偏偏事與願違,他們的苦痛,卻似乎全是源於自己。 因為失去過太多,故而他總是異常珍惜,又常常自責。到了此時,他忽然生出了送他們出走的想法。或許能借著魏大人還鄉,送走他們。 剛坐到桌前,袖中一物傳來冰涼的觸感,李蛟忽然想起那顆寶石。許是在外麵太久,寶石才如此冰冷。 點了燈,小心地抽出那張字條,將寶石覆上,才依稀辨得字跡。 “主人明鑒: 錦匣被奪,我十三間除小人外,皆殞命。小人鬥膽,茍活數日,必奪回錦匣,不辱上命。 錦瑟敬上。” 李蛟心中大驚,這“十三間”,定是千衣閣部下。千衣閣共三十六間,各間房主皆以樂器為名。如果不出意外,此信必定是要交到太子手中,或者,他已經收到了。自己手中的這份,可能是他手下人貪財,另外抄錄的。怕被質疑真假,故而連鎖都一起賣給了李鏡。隻是李蛟想不明白,用魯班鎖作為傳信的工具,固然保險,可實在大了些,不好攜帶。 李蛟拿出那魯班鎖,細細研究,果然在側麵發現一個小小的機擴,輕輕一轉,那鎖便“哢嚓”作響,不一會便縮到了核桃般大小,怪不得隻能裝下一張字條。這機關精妙異常,連見多識廣的李蛟都忍不住贊嘆。太子手下有如此巧匠,恐怕能力也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也許之前,真是自己小看他了。 定是千衣閣內部已然分裂,一部分倒向太子,一部分跟隨皇上。如今自己處境危險,太子認為自己能助他扳倒皇上,皇上認為他居心不良,是潛在危險。可是他卻不想倒向任何人,他隻想當個好官,安穩度日。 可是如何才算好官? 忠君愛國是好官,為民請命是好官,兩袖清風亦是好官。 可是既入朝堂,難免不被裹挾,之前自己官職低又裝著憨直,還能勉強保持中立,自從進入權利中心又娶了九娘,卻被牽著越走越遠。 背離初心,李蛟很是懊惱,回想這大半年的經歷,縱使自信如他,卻也難免萌生退意。 或者帶著大家走吧,可天大地大,哪裡逃得出皇權? 天已經蒙蒙亮,窗外依稀傳來幾聲鳥鳴。李蛟暗自調息了一會兒,內心方才安穩了幾分。無論如何,總要拚盡全力,免得留下遺憾。 天剛一亮,李鏡來說店裡掌櫃有事請假,店裡實在沒人,李蛟又忙,隻得央求孟鯉去店裡盯著。 九娘還沒醒,李蛟也有些不好意思,孟鯉雖然舍不得九娘,卻也還是應了。 等到李鏡和孟鯉二人都走了,院裡的人也都陸續動起來了,灑掃的,做飯的,各司其職,顯得有條不紊。李蛟原本想今日再入宮最後確定一遍典禮流程,穿了官服剛想出門,卻見小翠急急忙忙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老爺,不好了,九娘,九娘出事了……” 李蛟聽聞一下便慌了,急忙扒了官服,往九娘房中跑。 “去請義母了嗎?” “老夫人在呢,怕耽誤您的正事,之前沒敢驚動您,可是九娘剛又吐了好多血……” “去店裡通知季懷回來了嗎?” “李全已經去了。” 剛進屋見了九娘,李蛟的心便涼了半截。 九娘神色極其痛苦,仍然止不住地吐血,被褥上染著大片的紅色花朵,幾個下人的身上也都沾上了血跡。 老夫人跪坐在她床邊,隻是默默流淚。李蛟伸手扶起她,小聲詢問道:“義母……” 老夫人搖搖頭,“你送她去吧,斷魂草之毒何其猛烈,此時她定是腹痛如攪,痛苦異常……” 李蛟大駭,“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她已捱不過一個時辰了……” 李蛟非常為難,“隻是季懷還沒回來……” 老夫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此時她多活一刻便是多受一刻的罪,你讓義母如何看她受苦?左右也是今日,何必讓她如此!” 李蛟用力攙起義母,“可是如此,季懷定會怪我!” 正在這時,李全跑了進來:“老爺,孟先生去南城送貨了,總要再過一會兒才回,我已經叫人去追了,也在店裡留了口信,他聽了準回……” 老夫人攥緊了李蛟的手:“義母求你,你義父若是知道了,也會感激你……” 想到仍然臥床的義父,李蛟忽然淚如泉湧。 縱然如今他有千萬個不那麼做的理由,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忍心見九娘如此痛苦。 李蛟上前扶起九娘,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九娘又接連嘔出兩口鮮血,臟了李蛟的中衣。 九娘膚白如紙,仿佛渾身的血都已經吐了出來。李蛟伸手覆於九娘手腕處,暗暗渡過真氣,又伸手點了幾處穴道,暫時護得心脈,隻盼她能再捱一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孟鯉回來再見一麵。 九娘似是吐出了全身的血,又乾嘔了幾下,才漸漸停下來。 李蛟一刻也不敢鬆懈,暗暗渡氣,卻發現她的身體慢慢冷了下來。李蛟慌了,輕輕地叫她:“九娘,九娘……” 九娘慢慢睜開眼,見是李蛟,臉上擠出一個殘破的笑。 李蛟輕輕晃動她,“九娘別睡,季懷還沒回來呢!” 九娘慢慢搖搖頭,“子恒,把我嫁給季懷,你可問過我願意嗎?” 李蛟心中一涼,難道她不願? “我以為,你是喜歡他的。” 九娘伸手摟住李蛟的腰,“我憐他孤苦,但也總是會想,你年輕時,大概也是那樣的吧。” 感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李蛟出聲製止道:“九娘你別說話了……” “子恒,我知道我是你的累贅,所以從不敢表露什麼……你讓我嫁給季懷,我便嫁了……我也曾努力去愛季懷……但是我不能,我多想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沒救我……我不怪你……你和爹娘都要……好好……好好活下去……” 九娘覆在李蛟臉上的手忽然垂落,屋中瞬間被哭聲淹沒。 小翠哭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李蛟,便想出去張羅後事,不想在轉角迎麵撞上了孟鯉。 聯想九娘剛才的話,小翠難免有些不自然,“先生,你何時回來的?九娘已經……” 孟鯉拽了拽翠色長衫的袖子,“剛進來。”說著便踏進了屋內。 李蛟抱著九娘,屋內已經哭作一團,孟鯉一下跌坐在地上,想哭,卻沒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