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國,天佑二年五月。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歌聲猶在耳邊回蕩著,蓁蓁卻醒了。 搖晃了幾日的馬車終於停了下來,蓁蓁剛拭了把額頭的薄汗,簾子就被掀起了一角。趕車的老漢眼神有些奇怪,看著她,嘆息一聲,輕聲說:“到了,姑娘下來吧!” 蓁蓁聽話地扶著老漢的手臂下了馬車,腳落地的時候,好似還在馬上車,有些不穩,蓁蓁虛扶了一下馬車的車轅,便僵直了身子——她看到了一個女人。 這個地方很是繁華,雖已日落西沉,卻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隻是,這裡的人放浪形骸,好似並沒有把書裡的禮義廉恥放在心上,鶯聲燕語很是露骨,舉止也甚輕浮。 在此之前,蓁蓁生活的村子消息閉塞民風淳樸,不可能有這種地方,而她更是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這種情景。她木著一張小臉,直愣愣地看著眼前被稱為“媽媽”的濃妝艷抹的女人,想起娘親和姐姐也總是不施粉黛又萬分素雅的,再看一眼看燈紅酒綠的大門和舉止輕浮的女子們,突然就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 “媽媽”的眼神是看慣了世事的清冷,眼前的小女娃沒有哭鬧,沒有要死要活,甚至沒有一絲懼怕。人伢子說她心智不全不會哭也不會笑,媽媽卻不認為她是心智不全,反而覺得這孩子聰明得不同尋常。她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著蓁蓁,圍著她小小的身子轉了一圈,拉起了她的手,撥開礙事的寬袖,撫摸著凝脂一樣白皙細嫩的皮膚,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她掏出了一點碎銀子,交到了老漢的手上,牽著蓁蓁,往雕梁畫棟的樓裡走去。 蓁蓁的手心裡全是冷汗。 “去沐浴吧,半個月了,路上辛苦了。”上了二樓,站在拐角的地方,媽媽淡淡地笑了一下,放開了蓁蓁的手。 夭夭垂著眼,聽話地跟著一個被媽媽喚作青兒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向另一個房間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停下了,轉身望著媽媽,像是有好多話,可躑躅半天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垂首進了房。 媽媽看著蓁蓁消失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隨即便是幽幽的嘆息。她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像是要拭去若有似無的苦澀。 “媽媽,怎麼樣?” 媽媽嚇了一跳,詢聲轉身看去,有些嗔怪地對身旁的女子說:“紅葉,我看,這清月閣的規矩你是永遠都學不會了。” 紅葉爽朗地笑了,拉著媽媽寬大的袖子,撒嬌:“媽媽原諒我吧,我隻是好奇。都說那孩子是個不會哭不會笑的空殼子,咱這種地方,我倒好奇媽媽要塊木頭做什麼。” 媽媽倒也不跟她計較,也不答他的話,兀自道:“美人坯子,沒想到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竟然還出這樣的女子,像朵玉蘭花兒一樣。那雙眼睛,這世上在沒有更美的了。” “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牙才剛長齊,媽媽這眼也忒毒了些。” 媽媽斜睨了紅葉一眼,轉頭看向了二樓拐角的方向,喃喃地說,“蓁蓁,取這個名字的人,想必是有些才情的。這麼好的孩子,可惜了……” “媽媽,舒公子來了。”一個龜奴小跑到媽媽身邊,低頭傳報。 媽媽一聽,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正了在頭上的珠花,換上了副諂媚的笑容,趕忙迎了出去,老遠喊著:“舒公子……”話音未落,卻被舒公子身旁的男子吸引了。 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南來北往還有個把異域的,什麼樣的沒見過,可眼前的卻是最美的了。說他美,是因為他長了一張好似女人的臉,甚至比女人還要美,要不是因他身材健碩,比舒公子還要高出半頭,舉止全無女子相,媽媽真的以為他是男扮女裝了。 男子看上去弱冠之齡,兩道長眉斜入鬢角,澄澈的眼睛水光瀲灩,乍一看似是溫柔如水,細看卻又冷若寒冰,拒人千裡。還有挺拔的鼻梁,兩片薄唇像是染了胭脂,竟比女人的艷唇還要紅上幾分。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錦袍,袖口上滾著月牙色繡著花紋的鑲邊,腰束玉帶,帶上垂著一個雕工極細的玉佩。媽媽也算是見多識廣,可隻看了他一眼似乎就再也忘不掉了。 身旁的紅葉早就對這位驚為天人的男子心生愛慕,擺出了欲語還羞的樣子,萬種風情地看著男子,可男子竟未看她一眼。紅葉心生氣惱,好歹,她也是清月閣裡的頭牌,平日裡,想入她閨房的男人能從街頭排到街尾,沒成想,這男子的竟然根本就瞧不上她! 舒公子看看媽媽,再看看紅葉,忍不住笑了起來:“媽媽,我們這位公子可讓您看得不自在了。” 媽媽回過神來,福了一福,趕忙道歉:“失禮了,失禮了!這位公子真可稱為貌若潘安了,這麼多年,我還真沒見過有哪個容貌能比得上公子的,不知道,怎麼稱呼?” 舒公子看著逸公子越來越冷的臉色,眉頭微顰趕忙說:“他是我的好友,媽媽稱他逸公子好了。” 媽媽和紅葉趕忙喚了一聲“逸公子好”,躬身請他們上樓。 逸公子向媽媽回禮,開始若有所思地打量這家有些與眾不同的妓院。說它與眾不同,主要是這裡似乎少了許多俗氣的東西,裝飾還算清雅,算是與“清月”的名字相得益彰。他一邊看,一邊在心裡想:“果然是個特別的地方,桓之總算是沒有誑我。” 剛上樓,就見青兒拉著一個白衣女子一臉怒氣地從拐角的房間裡走了出來,一看媽媽陪著兩個器宇不凡的男人,青兒趕忙低下了頭,垂手站在了一旁。白衣女子身體一轉進了房,留了個背影給他們。舒桓之,舒公子是這裡的常客,青兒是熟識的,也沒少得他的賞,可旁邊的男人……青兒一時之間竟然忘掉了規矩,忍不住抬頭又看了他一眼。 驚鴻一瞥,白衣女子那雙如明月一般的眼睛讓逸公子心中一動,像極了那位故人。他將目光投向了桓之,桓之最是會察言觀色的,趕忙問:“青兒今天這是怎麼了,小臉氣成這樣?!” 青兒看著媽媽語言又止,瞧著大家都看著她,臉不由地紅了。 “舒公子問你話呢!” 青兒趕忙回答:“新來的不守規矩,偏要穿帶來的白衣,不肯穿媽媽準備的衣服,怎麼勸都不聽。” 媽媽一聽皺起了眉頭,問:“人呢?” “在房裡。” 媽媽趕忙對兩位貴客說了聲抱歉:“兩位公子先裡麵請,容奴家去瞧一瞧。” 逸公子不動聲色地向桓之使了個眼色,桓之故意說:“吆,什麼人這麼大膽子,我倒是想見見了,把她帶到房裡來,我來替媽媽問她可好?” 媽媽趕忙說:“她還在孝中,晦氣,又是新人,沖撞了兩位貴公子我們可擔待不起……” 桓之“嘖”了一聲,收起了剛剛還嬉皮笑臉的樣子,板起了臉,攏起了手裡的折扇,有些不耐煩地說:“媽媽今天怎麼囉嗦起來?” 媽媽一聽,趕忙硬著頭皮向青兒使了個眼色。 逸公子和桓之剛落座,敲門聲便響起了,隨即便走進來兩個人,一個是青兒,另一個則是那個白衣女子。青兒教她行禮,可她卻不動,低眉斂目的,像是聽不到一般。 逸公子放下了剛端起來的茶杯,把玩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看著女子,輕聲說:“抬起頭來。” 以往的時候,父親總是嚴厲而又不茍言笑的,又加上他是習武之人,說話聲音異常洪亮。蓁蓁從來都沒有聽到如此輕柔的聲音,便忍不住抬頭,看向了說話的人。 眼前的女孩子也不過十來歲,整個人瘦瘦小小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也許是剛沐浴過,頭發還是濕的,像緞子一樣隨意地披在背上,僅用一個木簪將兩鬢的長發攏了一個鬆鬆的發髻別在了腦後。她的臉尖尖小小的,眼睛就像暗夜裡的星星,明亮得讓人不忍直視,小巧的嘴巴緊緊地抿著,看上去有些蒼白。這張臉,美則美矣,隻是少了些小女子的神態,木得讓人覺得可惜。 逸公子手裡的動作停滯了一下,對眼前的女孩子說:“過來。” 蓁蓁沒動。 “讓你過去!”青兒到底年輕沉不住氣,一著急,便推了蓁蓁一把,沒成想竟沒推動。青兒便有些著惱,再去推的時候,蓁蓁突然靈巧地一躲,抬腳踹了過去,隨著“哎吆”一聲,青兒便趴在了逸公子的腳邊。 桓之駭了一跳,“大膽”還沒說出口,便被逸公子抬手製止。 桓之回過神來,趕忙虛扶起已經哭成淚人的青兒,對目瞪口呆的媽媽和紅葉說:“你們出去吧。” “這……”媽媽也沒料到這孩子不止不哭不笑,連“怕”這個字隻怕也不懂得,她要是不懂規矩死了事小,連累這明月樓可得不償失,頓時緊張了起來。 逸公子板起了臉,媽媽看了眼蓁蓁,皺了皺眉頭,咬咬牙說:“公子,她是新來的,想必,連這裡是做什麼的還不知道呢。倘若公子真的喜歡,容我教她幾天規矩,再來陪您,您看……” “出去!”逸公子的眼睛一直端詳著蓁蓁,話卻是對媽媽說的,聲音裡透著威嚴,不容置疑。 蓁蓁緩緩抬起頭看向逸公子,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突然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