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光(1 / 1)

暮光美術培訓機構的總部位於人煙稀少、喧囂雜鬧的開發區,它方圓幾裡除去自身外幾乎沒有一座完整的建築,所過之處隻能看到格式單一又無聊的商業掛牌。   為什麼要在這裡建立總部呢?   曾有數不清的學生將這種問題當做無聊時的話題、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裡空氣汙染嚴重、偏僻不通公交、工業用電費錢、機器嘈雜……   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個好處。   關於這個話題眾說紛紜,最後都不了了之。   但即使它有多麼令人難以理解的缺點,每年還是有絡繹不絕的學生來到此處補課。   大多是藝術較高的升學率導致學生增加,而美術是捷徑這個噱頭幾乎已經深入大多學生家長的內心。   但也有特殊的,比如懷翎。   這是少年重生後的第三年,他被診斷出患上了厭學以及各種心理和精神疾病。   他上輩子是墜樓而死,那種從高空墜落的失重感以及心裡無法言說的絕望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能正常生活。   整整三年,某種恐懼被他病理性拋之腦後,回憶是犯病的引線。   沒人知道他重生後的心情有多復雜。   懷翎想死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是家人一直吊著他的命,好不容易從樓上摔下來死了,結果他重生了。   這三年,他的生活好像在好轉,家人對他的加倍疼愛讓懷翎漸漸息了再死一次的想法。   家裡就他一個孩子,這些病消耗著他的能量、腐蝕著他的想法、時不時逼他去死。   懷翎沒什麼要為自己活的,但就算為了父母,為了與病情抗爭,他也偏要活著。   到了現在,病雖然沒好,但已經有了很大好轉。   為了能換種心態和學習環境,父母依著他的選擇,走了藝術路線。   事實證明,新的環境並不算差,學習了有一年的美術後,少年的病情確實是不再加重了。   現在是二零三五年三月份,他要去暮光進行長達十個月的美術集訓。   懷翎安靜地坐在車內,他雙手放在腿上互相撥弄著,扭過頭去看車窗外漸漸變換的風景。   看路邊漸行漸遠的行人、五顏六色的墻壁和一些被粉飾鮮艷的石墩,最後將視線落在被冬風吹得光禿禿的樹枝。   一些極細的分枝在冷風肆虐下搖搖晃晃,卻還堅強地生活在陽光下。   懷翎的思緒漸漸飄遠,所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鋪上一層虛化特效,朦朧,又因為日光顯得很亮堂。   他看到了自己睫毛上沾著的稀碎光點,像圓形的小亮片一樣閃爍著以黃色為基調的光。   “有沒有什麼想吃的?現在還可以拐個彎去超市買。”身邊的男人約莫四五十歲,凝神注視著前方的路。   男人是懷翎的父親——懷煦誠。   懷翎將已經下沉的思想拉了回來。   “不用了,直接去暮光就行。”少年聲音澄澈,清透又溫和,隻不過像是心不在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   男人笑了笑,再開口時已經換了個話題,“想學就學,不想學就休息,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別擔心,我在學校會好好的,你和媽媽也注意身體。”這話懷翎聽過很多次,這次依舊應對如常。   “嗯,”懷煦誠認真的想了想走之前夫人交代強調的話,道,“在學校跟同學好好相處,多交幾個要好的朋友,開心一點。”   他手下打了個拐彎,風景立馬就變了樣。   “會的。”   周圍的車輛少了,行人一個也沒有,隻剩下深色的禿樹和底下被拉長的陰影。   四周突然變得沉寂起來,這代表他們快到了。   少年也隨著風景一樣沉默下來。   放眼望去都是冰冷且尚未完全建成的建築物,他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一個點兒,腦子裡混混沌沌不知道在想什麼。   在路過這麼多建築物之後,懷翎即使是沒有把注意力投注在上麵,也能感覺出許多牌匾上的字都是相同的。   格式毫無變化,前麵加上姓氏,都是以“基地”“門窗”“有限公司”等結尾。   一股子官方的商業氣息。   繞過了幾棟隻有紅色石磚和黑色窟窿的半成品樓房,再前麵就是暮光美術培訓中心了。   懷煦誠回頭看了懷翎一眼,見他還在扭著頭看窗外,看不清表情,但又想在分別前再跟自家兒子說說話,最後隻得問道,“你自己拎得動行李嗎?”   問了個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懷翎是個十分討厭拿行李的人,在來之前就已經將行李縮減到最少,最後也隻是帶了一個大的行李箱和一個用來裝藥的黑色小包。   暮光會給每個寢室發床單被子和枕頭,這點班級群裡都有通知。   懷翎轉過頭看他,帶著笑給予肯定回答,“我可以的,行李也不多。”   說話間,導航結束,機械女音說著期待下一次見麵,懷翎扭頭看向熟悉的牌匾。   金色的牌匾上印著的並不是暮光,而是某一所有限公司的名稱。   暮光建在裡麵,外頭的這個名字遮蔽性很強,完全看不出裡麵還藏了一所培訓機構。   懷煦誠下了車,幫懷翎從後備箱中搬出了行李箱。   他其實可以不用下車,但對於自己的兒子,懷煦誠一直覺得怎麼做都是虧欠,但又不敢太過靠近,所以他每次都在跟懷翎交談和行動的邊緣十分熱切地徘徊和試探,自懷翎病後更甚。   “好了,你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懷翎穩住行李箱拉起拉桿。   “你在學校好好的,我跟老師交流過了,不收你手機,有事兒給家裡打電話。”懷煦誠拍拍他的肩膀,直到目送人走進不遠處的伸縮門,才上車駛離這片烏鴉都懶得叫的地方。   路過所謂“有限公司”的金色牌匾後,再往裡走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就到達了目的地。   看著雕刻在伸縮門邊大理石上的“暮光美術培訓中心”幾個正楷字,懷翎走進大敞著的伸縮門。   伸縮門上紅紅綠綠閃著亮的時間表早就不準了,顯示時間是晚上零點,足足快了七個小時。   懷翎瞄了一眼,沒太在意,拉著行李箱走進往後要生活十個月的地方。   培訓中心這個稱呼聽著很高大上,但其實暮光學生能活動的地方隻有一棟高達九層的大樓和圈住樓房的一個小操場。   大樓旁邊還有一座隻有三層高的小樓,是教師宿舍,還配有辦公室。   樓房前有一個小小的籃球場,籃球場往前就是門衛室皆快遞所,往後是一片小花園,裡麵有池塘和吊床。   隨後便是隨處可見的石膏像。   懷翎走在細小石子鋪成的路上,冷風迎麵吹開他有些長長了的發絲,露出精致不帶情緒的眉眼。   走進樓內,左右是兩張巨大的油畫,地麵隨便擺了幾盆不知真假的綠植和殘缺的石膏像,墻上貼著去年學生們的成績單和大頭照。   可能是因為樓內來回走動的人比較多,這裡溫度要比外麵暖和許多,懷翎晃晃腦袋搖開沒風後又有些遮眼的頭發,看到了前麵墻柱上貼著的一張白紙。   ——男寢走左側。   男生寢室在五、六樓,七、八樓都是女寢。   一層寢室樓有兩個大門,分別在走廊最右和最左,其中一個平常走,另一個門備用,所以寢室得分樓梯上,男生走左邊樓梯,女生走右邊樓梯。   女生路過五、六樓回寢室時,男生寢室靠右那扇備用門是鎖著的,不會經常打開,女寢亦然,靠左那扇備用門時常落鎖。   懷翎向左側走去,進入一條略微有些暗淡的走廊。   走廊一半是學生作品展示區,一半是財務室,用來辦超市卡和水卡。   他拉著行李箱繞開正排隊辦卡的學生,來到了走廊盡頭的樓梯口。   樓梯左後側有一部電梯,但是上麵貼了張紙,寫著檢修中,現在還不能用。   懷翎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還沒上樓,就先下意識甩了甩手,甩得右手腕處的銀鐲叮鈴作響。   爬樓途中不知道歇了多少次,等成功爬上五樓的時候,懷翎的掌心紅彤彤一片,充血導致的顏色與白皙的手腕撞入眼中。   懷翎把手放在嘴邊吹吹,隨後走近,拉開麵前土黃色的大門,提起行李箱拉桿進入寢室走廊。   等他進去,身後的大門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推了一下,緩緩關閉,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走廊處並不亮堂,聲控燈在白天不管用,最兩端的兩扇窗戶透出一些白光。   現在是下午五點,夕陽顏色很濃鬱,橘色暖光從右邊一些門沒關緊的寢室鉆出來貼在地上,有一些直接打在對麵門上。   懷翎站在原地掏出手機看群消息,點進老師發的寢室學員分配表,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515:周一含、韓明、段需詞、懷翎。   應該都是之前在本校時的同年級同學。   一個學校的應該會分到一個寢室,懷翎是五中的學生,跟他分到同一個寢室的也是五中同年級學美術的學生。   515在走廊往左走,應該是處於整個走廊差不多中間一點的位置。   懷翎拉著行李箱往左走,穿梭在一片片夕陽光中,線條流暢的側臉被映在對麵的暖光裡,不一會消失又出現在下一片。   發絲一會兒變得金黃,一會兒重歸暗色。   路過時不時有寢室發出哄笑聲,獨屬於這個年齡的少年生氣溢滿每個寢室。   515剛好位於走廊右側,暗紅色的門緊閉著。   懷翎伸手壓下門把,剛剛推開夕陽便對他表達了熱烈地歡迎。   熱烈到讓懷翎有些睜不開眼。   他趕忙瞇起眼睛,將門關上後便走到床邊拉上了窗簾。   亮橘色的光終於不再虐待懷翎的眼睛,但還是試圖從布料處細小的縫隙鉆進來。   現在才五點多,距離六點半上課還有一個多小時,寢室裡隻有懷翎一個人,他看看四個床鋪,左側的下鋪是已經鋪好了的。   看來有一個室友已經到了。   四個床鋪麵對麵,中間空了一大塊地放了一張長桌,床鋪旁邊各一個衣櫃,再往前走是被半麵墻隔起來的一間浴室,浴室對麵是洗衣機和洗漱臺,最前麵的墻上有一扇被藍色窗簾遮起來的窗戶,窗戶下一個鞋櫃。   懷翎對這個布局還算滿意,他選了右側的下鋪。   床鋪上已經放好了學校發得四件套——床墊、床單、被子、枕頭。   懷翎脫下厚外套,費勁地鋪好了床。   剛站直身子,大腦就一陣昏沉,視線發黑。   他閉上眼緩解,身體一下子失去支撐一般坐倒在了床上。   緩了一會,懷翎像什麼都沒發生,下床將行李箱打開。   他把自己睡覺時不可或缺的眼罩和玩偶拿出來。   跟手裡雪白的玩偶對視了很久,忽略掉仍有些泛著暈的大腦,默默糾結。   懷翎以前其實並沒有睡覺戴眼罩抱東西的習慣,隻是因為生病之後失眠,對睡眠的要求變得苛刻起來。   有光不舒服,懷裡不抱東西沒安全感。   糾結了一會兒,他還是將毛茸茸的薩摩耶又放進了行李箱,眼罩塞到枕頭底下。   等將衣服零食之類的東西都一一規放好,已經是二十分鐘之後了。   距離上課還有四十分鐘,他的室友們還是一個都沒見到。   懷翎伸了個懶腰,剛剛忙活了一段時間,但他並沒有出汗,隻是身上有點燥,讓他覺得渾身都開始不舒服。   看著被自己隨意丟在書桌旁木椅上的外套,他呆了幾秒還是選擇穿在身上。   懷翎將寢室門關好,一邊挎著自己隨身的黑色小包,一手拎著一袋畫材,拿著手機下一樓準備去辦水卡和超市卡。   這個時間點排隊辦卡的人正多,懷翎低頭滑著手機,點進微信回復家長的信息。   他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注意力一直模模糊糊的集中在手機屏幕上,耳邊又聽到了負責辦理校園卡的阿姨的聲音。   “什麼名字?辦卡還是充卡?”   已經變得公式化的一句話,輕飄飄路過耳邊。   “韓明。充卡,超市卡飯卡各一百。”   清朗的男聲如是應聲。   嗯?   有點熟悉。   懷翎反應過來,身子歪出隊伍,視線落在與自己之間隔了幾個人的少年的背影上。   這是他的一個室友。   他隻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在隊伍中站好。   等人充完了卡轉過身,路過時,懷翎特意去看了他的臉,以滿足自己對未來室友的好奇心。   未來室友瘦瘦高高,可能比懷翎要高出一點,戴著一副方框眼鏡,五官清雋柔和。   怎麼感覺好像沒見過。   明明以前都是一個學校的,懷翎想,起碼會有一點印象吧?   但他隨即又想到自己那令人嘆息的記憶力。   懷翎在對方看過來之前率先收回視線。   隊伍不過一會兒便排到了他。懷翎辦了兩張卡,一張是水卡,深藍色的卡麵,正反相同的位置各有一條海浪。   還有一張是飯卡和超市卡的合體,可以兩用,圖案是綠色的草地和淺藍的天空。   他往三張卡裡各充了一百塊錢,看著充卡阿姨在兩張卡上貼了紙,寫上了他的名字。   接過卡在兜裡放好,懷翎像是安撫什麼一樣認真拍拍兜。   他拍著兜裡被壓縮的三百塊錢,盤算著待會兒得買個卡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