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暗淡,漫天狂沙中,一股酒香如美人的手,溫柔拂來。 隻有一小部分人能感受到這隻手,它遙遙從一扇虛掩著的門裡伸出。 邊城的夜,除了嘶鳴的風聲,本來什麼都不該有,但在十年前,有人在這裡建立了一座酒樓,從那時開始,狂沙鎮的黑夜便有了唯一的光明。 然光明籠罩下,豈非堂而皇之的藏著黑暗? 這是一座四層之高的圓形圍樓,大堂盡頭有一條長廊,後麵住著這裡的主人,堂中有十八張桌子,時已醜時,仍有八桌客人。 他們皆來自中原,有的前兩天就到,有的今天才到。 門被緩緩推開,一個頭戴黑笠,身著黑衣的人走進來。他腰間掛著一把漆黑鐵劍,一隻蒼白的手緊握劍把,那隻手,白得仿佛沒有一滴血液在裡麵流動。 一個光頭瘦漢子扭頭看去,又迅速轉回來,他看到黑衣人黑笠遮掩下,是一張同樣蒼白的臉,嘴唇也已經乾裂。望向桌對麵一名紫衫劍客,略作誇張道:“這是個殺人的人!” 紫衫劍客輕蔑笑道:“我乃一劍封喉‘李淳舟’,我要是換上這身行頭,那豈非是喝人血的人?” 二人同時一定,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聲很大,足以讓在堂每個人都聽見。酒的臭味兒從他們嘴裡傳出。 酒本來是香的,但從人們口中出來的時候,就變臭了。 黑衣人大概不喜歡話多的人,加之此二人還喝了不少酒,所以走到最裡麵一桌坐下。 接著他一句話沒說,看店的也什麼招呼沒打,便抱上來兩壇酒,“這叫羅湖春。” 這名字在中原可算還沒來得及聽說,然黑衣人默然片刻,仿佛知道這酒非買不可,隻問:“多少錢?” “總共五兩銀子,酒是二兩一壇,待會兒還有一盤豆子,是中原的特產。”看店的垂著兩條肥胖的手臂,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他一字字解釋清楚,然後就立在原地,等待黑衣人提出其它疑問或者需要。 “嗯。”黑衣人點下頭,付了銀子,胖夥計便轉身回去。 二樓靠左處,一位麵容清秀,身著白衫的男子從房間走了出來,門後一隻春蔥般的玉手依依不舍地想要將他留住,他卻頭也不回走到廊邊,俯身靠在圍欄,注視下方大堂,那神情,仿佛是看著屬於他的宮殿和子民。 這裡每層樓的每間房,都住著一位姑娘。進去一次需要花費的價錢是京城的十倍。但出來的人,從沒有誰說過這錢不值得。 最後他走下樓來,在黑衣人對麵坐下。並伸手把一壇酒抓來自己麵前。 “二兩銀子。”黑衣人喝著酒,吃著豆子,語氣平淡地說道。 男子輕輕一笑,輕輕把酒壇推了回去,小聲得意道:“我在這裡喝酒,不需要錢。” 說完,他便兩聲咳嗽。 接著,那位自稱一劍封喉“李淳舟”的人提著兩壇沒喝完的酒走了過來。 這裡的每個酒壇都跟人的腦袋差不多大。 它們裡麵還裝著東西,所以它們還有價值。 “朱淩霄,你小子要白喝多少酒才……”他看了一眼在旁的黑衣人,猶豫著要不要把話說下去。 “才把梁詩燕讓給你?”然總是一副洋洋得意之姿的朱淩霄卻替他說了出來。 李淳舟臉一紅,瞟了一眼黑衣人,卻又索性將其無視,坐下長凳,與朱淩霄抱怨起來。 他們一邊喝著,一邊交談著協議,決定如何才讓出那位叫做“梁詩燕”的姑娘。 黑衣人突然道:“你們可以回到自己桌上去說。”他專心喝酒吃豆子,並沒有看兩人一眼。 李淳舟臉色一沉,冷哼一聲,用譏誚般的口吻道:“剛好我也不想讓你聽到,不如這樣,你再去找張桌子好嗎?” 黑衣人舉起壇子,將裡麵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果真站起身來。 不過他沒有另找桌子,而是走出大門。他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瞟著黑衣人離去的背影,李淳舟歪起一個嘴角來。 朱淩霄正平穩地,緩緩地搖轉著手中的碗,看著裡麵的酒竟完全不因碗的高低起伏而動,麵上露出一絲笑容來。 他本來嘴角就帶著微笑,仿佛生命中每一秒鐘發生的事情他都特別滿意。 又過一會兒,一個虯髯大漢站起身,對群豪高聲道:“在下觀諸位皆是中原人士。不知在座諸位,可都是昔年王崇生大俠的好友,或者受過王大俠恩惠?” 大家紛紛朝那方向看去,朱淩霄雖不是中原人士,看熱鬧的熱情卻非比一般。 “各位可都收到一封書信,說已知道沈秋楓下落。故才趕來此地?”虯髯大漢繼續道。 幾乎所有人都紛紛點點。朱淩霄則一隻腳踏在凳子上,用手肘抵在膝蓋,拳頭撐住下巴,認真聽著,看著。 寅時初。 門被輕輕推開。 門開的聲響,被人們的議論聲蓋過。 但在場無一不是江湖名手,無一不能察覺。他們隻是打算瞟一眼,但目光卻就此定住。 一個頭發白而蒼亂,形同枯竹的老人站在門口。他掃視眾人,嘆息著搖搖頭才走進來,最後在中間一張空桌坐下,途經處,留下一股太久沒洗澡的味道。 他並沒有要酒, 但看店的還是抱了酒上來,“這叫羅湖春。” 老人訝異目光看了那胖夥計一眼,隨即垂回頭,揮揮手示意抬走。 “你不買?” 胖夥計竟似有些驚訝。 “不買。” 老人隻顧失意的搖頭,並未注意到夥計的驚訝褪去,覷目中滿是肅殺。夥計將酒放回去,從櫃臺抽出一把刀來!於是群豪臉上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前天,也有一人不買酒,隻吃東西,最後那人被這胖夥計亂刀砍死。 人在身後,刀已抬起! 刀忽落下! 砰! 眨眼之間,那夥計飛出仗餘,撞到櫃臺時,可見是胸口受力。再觀那老人,仍是背對而坐,且掌已收回。 背身出掌,竟還有此神力! “我隻是不要你的酒,你為何就要殺我?”老人這時候才轉過身看向夥計。 “來夢回樓就必須買酒,不買酒,就是來搗亂!”胖夥計拍地而立,麵容莊重,看起來竟像占理的一方。 “哦……哈哈哈,”老人撫須,看向眾人道:“原來這是家黑店。各位在此碰頭,想來也是實屬無奈吧!”他來時便注意到,隻有這裡還亮著燈。 那胖夥計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又怪叫著沖來。 “二虎住手!”朱淩霄忽起身上前,“你可知道這人是誰?” 夥計二虎一愣,搖搖頭。 “此人乃是流雲派掌門人‘先流雲’。”朱淩霄笑問:“正派之掌門,豈會來你這地方搗亂?” 二虎摸不著頭腦,五官都擰巴起來,顯然不知道什麼流雲派,但朱淩霄的話中之意卻還是聽明白了,不再出手。 一個同樣滿頭白發,但梳理得十分乾凈的老人起身行了個道禮:“先掌門。” 群豪此刻凝目二人,大部分都皺著眉頭。 朱淩霄則微微一笑,找了個近點的位置重新坐下。 先流雲也起身回了一個抱拳禮,環視一遍眾人道:“在做各位都為王崇生而來,也為沈秋楓而來,我也一樣。” 李淳舟哼笑一聲,起身走到先流雲身側,“先掌門此來,是跟我們一樣要殺沈秋楓,還是念及師徒之情要保沈秋楓?” 先流雲麵露愧色,低下頭去,“如果真的是楓兒殺了王崇生,我會親手殺了他。” 他此刻心中實則比任何人都要痛苦,因王崇生是他十五年的拜把子兄弟。而這個兄弟,竟在壽辰當天被他自己的徒弟所殺! 此事過去已有五年,沈秋楓也潛藏五年,五年下來,流雲派無人敢親,名存實亡。 那位早已起身的,梳整得體的老人說道:“五年前,王崇生府宅上下,連同未走賓客,共一百四十人遇難。這些人雖非都是沈秋楓一人所殺,但將王崇生釘在木梁上那把飛雲劍卻一點不假。”嘆氣,又道:“流雲兄,千人千麵,你我皆有看錯人的時候。” 聽到這番話的時候,群豪們紛紛想起那日王崇生被一把飛雲劍刺穿胸口,釘在木梁上的情景。各個臉上都有一股怒意在掙紮著。 “沈秋楓當日自說是劍被盜走,若果真如此,你們豈非要殺錯了人吶?”先流雲眼神中滿是可憐的祈求,已然不像一個劍派掌門,更像一個死了兄弟、兒子的年荒老農。 他並不是祈求眾人,而是在祈求蒼天。祈求沈秋楓出現的那天,會帶來一個不讓自己失望的真相。 不過沈秋楓已經消失整整五年,所有人都相信,他當初就已加入陰風,所有人也都懷疑,這些年他一定找過先流雲,隻是先流雲不願說出來而已。 眾人胸中仍是大義難平。 先前那位虯髯大漢竄起身來,正要開口,卻被人搶了先, “在下認為劍客的劍,應當從不離身,流雲派乃名門劍派,想來也是如此。”李淳舟細心察覺著眾人情緒間微妙的變化,自認為逮到一個充當和事善人的機會,昂首朗聲道:“先掌門,沈秋楓乃是你門下二弟子,他不會這麼大意吧?”說完,他又看向站立著的那位梳整得體的老人,“你說對嗎?玄真掌門。” 李玄真乃是武當掌門人,此刻他眼神一愣,不知如何作答。隻因他認為李淳舟完全說的一句廢話而已,真是被盜,何談大意與否? 砰! 虯髯大漢猛拍桌麵,“臭小子!憑你也敢在先掌門和玄真掌門麵前說教!” 酒碗因桌麵劇動,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大漢話音剛落,先前和李淳舟一起喝酒那光頭瘦子站了起來,他長長“嘿”了一聲,接著道:“你這莽夫,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是自稱一劍封喉的‘李淳舟’。” “你可想嘗嘗他的劍?” “哼!他的劍還不配,除非他想先嘗嘗我的刀!” 光頭瘦子眼見這人如此不識相,頓感費解,又長長“嘿”了一聲。 “嘿你娘的屁!”和虯髯大漢同桌的一個滿臉正氣的中年刀客站了起來,撇眼堂中眾人道:“朋友們,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是來為王崇生大俠報仇的。他們來這裡已有兩天,天天隻知道找女人。” “哈哈哈哈……”被人攔話指認的李淳舟非但不覺尷尬,反而大笑起來,“我們雖然都收到了同樣的書信,但不到天亮,誰又真的知道沈秋楓在哪裡?你們這幾天苦苦尋找,可有結果?” “就是,你不愛女人,還不準老子愛不成?”光頭瘦子目光淩厲質問道。 中年刀客冷哼一聲,從腰間拔出刀來,“好!愛哪個女人不是愛?我現在就把這個叫梁詩燕的女人給你宰了!” 話音剛落,他便一躍而起!轉眼間就已到了二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淳舟罕見地露出驚恐之色。 冰冷的刀鋒已經橫擱空中!正待一腳將出時,隻聽“丁”一聲,寶刀落地,刀客握刀的手顫抖不已,惶恐看向暗器射來的方向。 樓下大部分人都沒有看清暗器從何處發出,匆忙掃視著大堂,最後,他們終於跟隨李玄真和先流雲的目光找到了那人…… 片刻沉默後,一直看戲的朱淩霄哈哈大笑起來,笑罷,才道:“早聽說中原武林,大多是敢愛敢恨,快意恩仇的豪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哎一聲嘆氣,搖搖頭又道:“隻是傷害無辜之人,大沒必要。” 虯髯大漢道:“有的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寧願去做黃鼠狼,我們殺了這個女人,也等同於救了這個男人。” “不,你殺了這個女人,他還會喜歡其他女人。”朱淩霄道。 李淳舟眼神一怔,覺得自己的鐘情被大大誤解,下意識朝樓上看了一眼,好像深怕那位“梁姑娘”聽見。 朱淩霄繼續道:“況且,我雖不是這裡的主人,卻很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這裡的姑娘,誰都傷害不了。” “好了好了,”先流雲起身對眾人道:“大事未落,大家先別自引矛盾。如信中那人真助我們找到沈秋楓,到時候我隻問他兩個問題,然後要殺要剮,隨你們便就是。” 群豪默然,李玄真露出安慰的笑容,走到先流雲身旁坐下。 沉默之中,所有人都終於有了同樣的一種期待——天明。 信中人說,天明時去北麵的一座荒廟,便能找到沈秋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