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頭滾落出來，落在狂沙中。 　　是一張安詳的，絕美的女人的臉，就連死了，都還帶著女人應有的三分醉意。 　　眾人一驚，隨即紛紛圍上搶看。 　　法明當即閉上眼睛，低頭立掌，“阿彌陀佛。” 　　疑問聲中，先無雙道：“這就是陰風主子的人頭。我接近這個人，本來是打算殺沈秋楓。”望著頭顱，痛快一笑，道：“要怪，隻怪她自己信任了我，以為我會和沈秋楓一樣，成為她的左膀右臂。” 　　望向師傅先流雲時，又復哭訴，“師傅，你殺了我吧！我加入陰風，為師門蒙羞，我早就想死。茍活至今，隻想著要見你一麵，同時也給中原武林一個交代。” 　　玄真嘆氣，俯下身拍了拍先無雙肩膀，“你師傅不會殺你的，他給你取名‘先無雙’，實則就已把你當成親兒子對待。我們也都知道，加入陰風不過是你的無奈之舉，先少俠快些站起來吧。” 　　心力衰竭的先流雲臉上皺紋已猶如苦瓜的褶皺一般多，他的五官緊緊收縮，似拚命掙紮，他如何也想不通目前一切是為何發生，“雙兒，你說的可都是真的？”俯身撫摸著先無雙的臉問道。 　　“不！師傅，二師兄他不會的！”七秀突然回過神來，看著師傅，連連搖頭道。 　　先流雲沒有看她，仍等待著先無雙的回答。 　　“師傅，師妹，”先無雙道：“我本也不願相信，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何法？” 　　七秀不再說話，隻是情不自禁朝原來沈秋楓的位置看了一眼。 　　沈秋楓眼神空洞，臉上一如往常平靜，沒有任何表情。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太過激烈，所以連顫抖都忍耐下來。 　　“這人是陰風頭目？她叫什麼？”法明道。 　　今之江湖，有兩個力量最為強大的組織，聽雨軒和陰風，他們的主人都是絕對神秘的存在。 　　先無雙道：“陰風中人叫她‘勾蘭夫人’，聽起來不像真名。” 　　法明嘆氣，又道：“果真如此的話，沈秋楓也就必定會出現了。不過他還會帶著陰風中人而來，我們先回客棧再仔細商議吧。” 　　“就算出現，我們也已認不出他來。”先無雙失落道。 　　群豪聞言齊齊皺眉。 　　“為何？”先流雲道。 　　“當初陰風相遇時，沈秋楓就已易容，而且是當今武林中，易容之術最為厲害的人為他做的。想必這次他來找我尋仇，已又是一副麵孔。” 　　此話一出，眾人沉默，無人不知湘州“趙虎”的易容之術有多絕妙。但五年前，隨著王崇生宅府被屠一案的發生，趙虎也於江湖中銷聲匿跡了。 　　現在大家都知道，趙虎是因為幫沈秋楓易過容，害怕有天他們這群人找上門，所以才選擇消失的。 　　現在還有誰知道，沈秋楓長什麼樣子？ 　　思來想去，除了趙虎，恐怕再無別人。 　　正是這時，先無雙毅然目光如炬道：“我知道趙虎在哪裡。” 　　“在哪裡？”眾人幾乎齊聲道。 　　武林群豪，八大派的代表皆張大眼睛朝他圍去，唯獨沈秋楓定在原地。 　　他已在想，必須在這些人之前尋得趙虎。否則這位幫助過他的人，恐將性命不保！除非趙虎協助這些人畫出他的肖像，可他又萬萬不能在此時暴露，因他想要查清楚，自己的大師兄為何竭力要置自己於死地！ 　　先無雙對圍上來的群豪說：“大家想想，沈秋楓既已加入陰風，趙虎若為人剛直，豈會為陰風中人易容？” 　　武林群豪、八大派代表若恍然大悟，虯髯大漢激動道：“你是說，趙虎也加入了陰風？” 　　“不錯，”先無雙點點頭，“我如今能殺死這‘勾蘭夫人’，是因為她早已把我當成左膀右臂，所以沈秋楓知道的人，我大概也知道！” 　　中年刀客追問道：“那趙虎在哪裡？” 　　先無雙道：“陰風在邊城，趙虎自然就在邊城！” 　　暗處的沈秋楓眼神一怔，大感不妙！他記得趙虎明明已搬到江南一山水的小村中。 　　大概趙虎已經遇害！ 　　得知即在邊城，大家露出笑容來，跟李淳舟一起的那位光頭瘦子邪笑道：“事不宜遲，現在就動身吧！” 　　“不可！”李玄真道：“陰風主人才將殞命，這時候去，豈不是要中了陰風埋伏？我們不如先送先少俠回狂沙鎮養傷，待陰風放鬆警惕，我們再悄悄過去。” 　　李淳舟稱贊道：“還是玄真掌門深思熟慮。”又轉問道：“不過什麼時候，陰風會放鬆警惕呢？” 　　李玄真覷目道：“這裡出現陰風跡象的時候！” 　　“妙！”李淳舟道：“陰風知道我們有這麼多人在，想要殺人，自然不是那麼簡單。他們來了，我們佯裝躲避，實則跟隨先少俠暗中去尋那趙虎。玄真掌門之智慧，我輩望塵莫及呀！”說完秉拳躬身，了表佩服。 　　夜已深。 　　七秀攙扶著先流雲漫步在無人的街道上，她想要去見沈秋楓，卻害怕反將之暴露。想要告訴師傅真相，可側過頭去，看到師傅滄桑的麵容，又覺得還是不要讓他費心好些。 　　大師兄為何要害二師兄？這問題再次以一種激烈的形式，出現在七秀心中—— 　　大家在山門時，相處相當融洽，不像有何仇怨。是否與他們身世有關？ 　　聽師傅說，大師兄十五歲入山門，當時是個流浪兒，是師傅為他取的名字。顯然大師兄當時隱瞞了許多事情，不過如今已不能去問他，否則懷疑之心被察覺，反而成為他的眼中釘，往後想要揭開真相，更是不便。 　　二師兄聽說剛生下來，就被送到流雲派，是師傅撫養長大，那麼肯定二師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世，去問了也是白問。 　　——七秀暗中下定決心，獨自尋找真相！ 　　夜更深。 　　街上再無行人。 　　李淳舟喝足了酒，回到客棧宿房內，關上門，衣服都懶得脫，就向床上倒去。 　　一個黑影從床頭窗戶處進來，等李淳舟睜開眼時，那人已背靠在床尾那端，兩麵墻壁的交線處。他抱著一把漆黑鐵劍，鋒刃處在黯淡夜色中泛著白芒。 　　“什麼人？”李淳舟從床的內側抓起寶劍，一個箭步竄到窗邊，低聲驚呼道。 　　“我有幾個問題，你如果不好好回答，我保證你邁不出一步。” 　　黑衣人從窗戶進來，卻走到對麵，把窗戶的位置讓給李淳舟。 　　李淳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知道黑衣人定然有十足的把握不讓自己逃走。瞄了一眼自己和那人的距離，足有七步，當即想到一個折中的法子， 　　“有話便說來，能告訴的，我可以告訴你。”若有不能告訴的，他便打算逃走。他心中起碼有八成把握走掉，隻是不想白白冒那兩層的風險。 　　“五年前，王崇生府宅被屠，你和少林法明、武當玄真、流雲派的先無雙以及七秀幾乎同時趕到。” 　　“不錯。” 　　“你們趕到時，正逢陰風撤離，後來你和先無雙往同一方向追敵。” 　　“不錯。” 　　“我問你，為什麼你們不同法明、玄真或者七秀一道，在少林、武當弟子的掩護下追兇？” 　　李淳舟冷笑一聲，放下劍來，“你這話問的。陰風中人四散而去，我們難道盯著其中兩人追不成？” 　　“他們有多少人？” 　　“王老前輩壽辰那天，直到晚上都還有一百多賓客，你覺得陰風不傾巢出動，能夠做到將他們全部殺死？” 　　黑衣人立馬又換了一個問題，“你回來時，說先無雙已為救你身亡？” 　　李淳舟咽了一口口水，“他當時被陰風包圍，我當然以為必死無疑。” 　　話音剛落，隻見眼前一閃，隻覺寒芒壓來，黑衣人的劍已抵在自己咽喉。 　　李淳舟終於看到黑衣人的臉，隻不過臉上仍戴著一麵古銅色麵具。 　　他胸口處猛烈起伏，脖子不敢再動一下。 　　黑衣人道：“他們既然傾巢出動，為的是去對付一百多號江湖人士、門派高手，怎敢留人在外？你們那天根本沒有中伏。” 　　李淳舟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從鼻孔裡沉沉呼出來，他的眼睛也隨之緩緩閉上，又緩緩睜開。 　　黑衣人冷哼一聲，繼續道：“你們果然與陰風合謀演了這一出戲。” 　　片刻沉默，李淳舟竟輕輕一笑，仿佛已把緊張惶恐的情緒統統一掃而空，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沈秋楓沒有理他，自顧問道：“陰風為什麼要殺那些人？” 　　“看來我要讓你失望了。”李淳舟嘆息道。 　　“不說，就得死。”沈秋楓語氣中已然有了殺機。 　　“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先無雙為何要陷害於我？” 　　李淳舟還是搖頭，苦笑一聲道：“陰風要的，都是武功高強，或人脈極廣、聲望極盛的人，因為隻有這樣的人，才能為他們大開便利。他們根本不需要的殺手，因為他們人人皆是殺手。說白了，我根本沒有資格。” 　　說到最後一句時，李淳舟便已低下頭去，看起來十分頹喪。 　　他既非人脈極廣，也不是名門正派，就連“一劍封喉”這個稱號都是自封。 　　多年前，沈秋楓遊歷時便認識過這人，知道他是如何風流快活，如何居高自傲，現在見他如此，竟有了一種同情的感覺。 　　於是沈秋楓收起鐵劍，背在手臂，原本冷漠的聲音，也有了一絲人情味，“既然你沒有加入他們，為何要為他們做事？” 　　李淳舟走到窗邊，向風沙後方那個朦朧的月亮遙望過去，“我在江南其實有一個乖巧美麗的妻子。” 　　沈秋楓微微一驚，不知道李淳舟為何說這個，不過同時感覺到李淳舟聲音中的憂傷和思念，不禁心中一動，想起自己曾經無限愛慕的“雲香娘”來。那時候因為想要見雲香娘一麵，劍才被人盜走，而這麼多年過去，湘君也再沒出現過。 　　李淳舟嘴角掛著悲涼的笑容，繼續說道：“我總是去夢回樓找那名叫做‘梁詩燕’的女子，是因為想讓我妻子覺得，我已變了心，從而離開我。你別看這江南離邊城遙遠，楊禿子那個大嘴巴總會把話傳回去的。” 　　沈秋楓大概猜到，“楊禿子”便是和他同行的那個光頭瘦子男人。 　　雖然不明白李淳舟為何說這些，卻已忍不住繼續問下去：“為什麼你要讓她主動離開？” 　　“為什麼？”李淳舟無奈大笑三聲，找書苑 www.ｚhaoshuｙuan.coｍ 隨即又復失落，“當被陰風控製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離死不遠了。” 　　“可你現在還活著。”沈秋楓道。 　　“可我一直被逼著去做我所不情願做的事情！”李淳舟猛然轉過身來，“我的命早已是別人的，但凡發現我不中用的時候，他們就會將我視作禍患！” 　　他急促地喘著粗氣，隨後又似覺得自己無能，十分懊悔地說道：“如果當初知道，有一天先無雙會用我的妻子作為威脅，我寧死也不想認識他這個朋友。” 　　沈秋楓拳頭緊握，心中也似體會到李淳舟的無奈，暗嘆一聲道：“他讓你來邊城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隻是收到那封信，所以就來了。”李淳舟道。 　　沈秋楓再次暗嘆，起身朝窗戶走去，與李淳舟擦肩而過，忽側首道：“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李淳舟感激一笑道：“你如果想幫我，就千萬別去找她，也別再來找我。” 　　他已認定自己終會死在陰風手裡，已認定，沒有人能脫離陰風的掌控！ 　　沈秋楓知道，隻有陰風不在，人們心中的恐懼才會消失。故也不再勸說，正要輕功出去時，卻又聽身後一聲，“等等！”雖沒回頭，卻還是等待在原地。 　　李淳舟道：“當初你的劍，正是先無雙讓我去盜的。那口井裡，有一塊他的玉佩，是後來我偷來扔進去的。將來或許可以作為證據。” 　　沈秋楓點點頭，飛窗而出，宛如一隻輕盈的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