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韜不信。 他如喪考妣地離開臨時行在,心中默然: “或許,大宋早就亡了,我不該抱有妄想。” 回到家中,江韜令老仆將去年瓊州淪陷時備好的白綾,重新拿回主屋。 又與妻妾兒女們依偎著哭成一團,相互作了最後的道別。 隻是這頓晚飯吃了大半夜,都沒有吃完。 小兒子哭倦了,抽著嗓子問道: “爹爹,睡一覺再上吊,可以嗎?” 江韜猶豫片刻,叫老仆撤下殘羹冷炙,“那便等蒙古人重新打來,再全我江家忠骨。” 從這天開始,江韜不再上衙,整日蜷身屋內,飯後與家眷互訴忠義,間或提筆激昂,揮淚默寫前人保家衛國之名篇,嘆息生不逢時。 行在眾人忙著練功,也沒人去管江韜,一應雜務均落到瓊州知府身上。 老仆是家生子,服侍江韜多年,知其心意。 於是在五月的最後一天,老仆跪地向江韜磕了三個響頭,直言“良禽擇木而棲。” 江韜不顧家人阻攔,搶過老夫人的拐杖,將老仆打得個半死。 老仆吐著血沫,泣聲喊道: “老爺,趙宋氣數已盡,哪怕再降一次,您依然是最後一位忠臣吶!” 江韜無語凝噎,落下幾滴不知真假的淚水,朝行在方向無聲行了跪禮。 當晚,江韜全家老小乘坐置備數日的小船,帶著行在情報的投名狀,駛向蒙元治下的欽州。 翌日旭日東升,陸秀夫盤坐院中,一麵手掐象鼻訣,汲取日出的第一縷朝氣,一麵聽取侍衛的匯報。 聽聞臨高縣令連夜潛逃,這位崖山後升任平章軍國事的當朝太師,仍舊涵養十足,不以為意。 “緝拿就不必了。待神功告成,天下自定,再與二臣論是非。” 陸秀夫正準備揮退左右,全身心投入第二周天的經脈運行,忽然一陣狂放且尖利的笑聲,劃破了整座行在的寧靜。 隻見視野頂部,有一內侍從屋簷線下躍起,身影足足高出簷角二丈有餘,絕非凡人之力。 定睛一看,正是數日前與江韜傳話的小押班,馮忠全。 “我練成了,我練成了!我是胎息修士了!啊哈哈哈哈哈——” 頓時,整座行在一片嘩然,皆為道喜、開懷、慶賀的鬧哄。 片刻之後,喜訊傳至隨行的幾萬軍民處,更有無數好事者,找出鍋盆鐵器等一切能敲響的物什,使整座縣城淪陷在鑼鼓喧天的狂喜中。 “王師北定中原日,就在今朝!就在今朝!” “大宋總算中興有望啦!” “朝廷怎麼還不發討蒙賊檄文?” “北伐!北伐!北伐!” “朝廷個錘子啊,現在該稱仙朝!” …… 唯獨以陸秀夫為首的幾位樞密院朝官,舉止神情半喜半憂,在小院裡麵麵相覷了好一陣兒。 陸秀夫沉聲道: “此乃喜事,不過是被宦官拔得頭籌——” 旁邊,禦史大夫冷冷地哼了一聲: “閹人也配?” 陸秀夫亦是疑惑不解。 明明他與張世傑,才是最早按《正道練氣功》原本修煉的人,而今卻被按抄本修煉的宦官反超。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與張世傑的修煉進度落後了呢? - 祥興二年五月一日,內侍馮忠全晉階胎息,成為大宋仙朝首位煉氣士,百官無不登門道喜。 距離他首次引氣入體,僅有一月。 翌日晚間,內侍丁達晉階胎息,慶賀的官員們少了大半。 再之後,文官們隻顧關門修煉,不再發表賀詞。 隻因丁達往後兩日的晉升者,依然是內侍居多。 對此,群臣驚愕不已。 無論文武出身,心態皆由原本為各自集團爭先,轉向不甘閹人之後。 你追我趕之下,待到五月中旬,一百五十二位首批《正道練氣功》修煉者,均大功告成。 陸秀夫與蘇劉義各為文武爭先不提,反倒是小皇帝趙昺黑馬橫空,早早練就胎息,速度之快,僅次於馮忠全等幾位內侍。 - 臨高城小,縣衙的規模也並不宏大。 尤其是練就胎息之後,對於居住其中的皇家而言,更是毫無氣派可言。 即便朝廷征發徭役,催促民夫日夜趕工,行在也僅僅是勉強煥然一新,內部裝飾格局仍然捉襟見肘。 當陸秀夫踏入正院之際,恰巧撞見丁達正在嚴厲斥問瓊州知府。 隻聽他大動肝火地說道: “升鬥小民不體諒朝廷的難處,咱家格局大,懶得計較;可你一個外放的京官,下不感念皇恩浩蕩,上不敬畏仙恩無垠,難不成是學那江韜,有連夜竄逃之心?” 瓊州知府的年紀足足比丁達大了二十有餘。聽到這話,他臉上的皺紋如同被寒風肆虐的枯葉,緊緊地收縮起來。 “中貴人,如今錢糧緊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百姓也要吃飯。這時把他們都征召起來日夜趕工,豈為人道……” “為人臣子,縮減太後與官家日例,倒還有理了?” 丁達冷哼一聲,鼓動全身靈力,瓊州知府霎時在盛夏天感到涼風拂麵。 傷害雖然不大,但如此近距離體會到修士的本領,依舊使他膽戰心驚,身形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 瓊州知府看得分明:未來的朝廷權位,必然以修為論。 他隻恨自己做了二臣,不曾去往崖山救駕,錯失良機,以至於走到如今這條仙凡有別的仕途末路。 此時,迎麵吹來另一陣風。 瓊州知府抬頭一看,總算找到了主心骨,隻差把“相國救我”寫在臉上。 “出去之後好生處理,不可冒犯官家,亦不可使民怨。” 陸秀夫遣瓊州知府離去,然後猶疑再三,放棄指出內侍訓誡知府的越位之嫌,平靜地走向議事廳。 議事廳裡,趙昺居主座,楊太後隱身在垂掛的簾幕之後。 四周張世傑、蘇劉義等早到官員,已就北伐之事先行商討。 在趙昺身旁坐下,陸秀夫默默聽了一會兒,餘光打量自己的弟子,年幼的皇帝。 隻覺得如今的後者,目光炯炯有神,舉止不復惶然無措,儼然一副仙家童子的模樣。 “修行之事雖慢一籌,但隻要官家能立住,壓製閹黨倒也不難。” 在心中權衡再三,陸秀夫終於有了決斷。他凝重地抬起頭,望向上首的楊太後: “臣也以為,北伐宜早不宜遲,應納蘇將軍之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