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八郎未曾預料,曾希兒竟有一日會出現在自家門口。 兩個時辰前,他與父親衛博濤離開張府,徑直前往城外,安排自家勞力在明日清晨,將真君石像分批搬運至司理院。 ‘為何不直接將石像運入宮城?’ 衛八郎雖然難以理解,但這是張景丞特別囑咐的,衛家隻能順從。 已是子時,回城的馬車又顛簸不已。 正當衛八郎迷迷糊糊即將沉入夢鄉之際,衛博濤一巴掌打到他臉上,朝車簾外哼道: “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連點風流債也理不清。” 說完,他不耐煩地將兒子趕下了車,自己依然坐在車上,從側門駛入了宅邸。 衛八郎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終於適應了夜色的昏暗,望見石獅子前的曾希兒。 他暗自歡喜,以為曾希兒是因當街毆打他的事情而來道歉,心中盤算著該如何趁此機會,好好擺弄一下她。 誰知曾希兒是來借馬車的。 她方才去過紅院,本意是想不顧一切地阻攔憐影尋仙。 哪怕使用強迫的手段,她也要讓憐影與她一起離開。 卻得知憐影上午便被人接出城外。 “鴇母說姐姐去了青城山。我要去接她回來。” 曾希兒腳傷未愈,沒有像往日那般裝出一副嬌滴語氣,道: “想找衛少爺借輛車,還有車夫。” “可以啊。” 衛八郎把手搭上曾希兒的肩膀,“隻要你把發髻鬆開,表現得再好些。” 夜色掩蓋了曾希臉上的抗拒。 他不動聲色地扒開衛八郎的手,從佩囊裡取出一隻掛著把小鎖的鐵盒。 “這是我從你那換得的靈米,應該夠買下一輛車了。” “希兒何必與八郎見外,你打人之事,哥哥已經不記掛了……” 說著,他欲將頭蹭向曾希的臉頰,卻忽然發現,眼前這副饞涎多日的美貌,忽然變得朦朧模糊,性別難辨。 似男非女,似女非男,五官全部融成一團漩渦,在朝他逼近。 衛八郎被驚駭得渾身冒出冷汗,心中惶恐不安,不敢再有絲毫的冒犯。 此刻,兩裡之外的仙仁堂,舟自渡翻開新的一頁,提筆在名錄上寫道: “衛澤文,男,後天四靈根。靈視天賦。”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從乾坤袋裡掏出一隻拇指大的青色鈴鐺。 “如此,補齊瞳道的人選也有了。” 鈴鐺一響,寒風驟起。 曾希仍是那個曾希兒,衛八郎剛才所見的景象,仿佛隻是虛幻的夢境。 他僵硬地轉過身去,朝著守宅的家丁喊了幾句,命令他立刻準備一輛馬車和一名車夫。 然後呆呆地注視曾希,緩緩將鐵盒推回到她的手中。 “我賣給你的靈米是假的,以後存錢最好換成金葉子。” 曾希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衛八郎便忙不迭地跑進了側門。 於是他獨自跟隨家丁前往馬廄,在車夫充滿疑惑的眼神中上了車。 馬車剛剛行駛到側門的馬道,就從衛宅的正門附近,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 一隊手持火把的官兵擋住了去路,為首的那位身著官袍的官員大聲喝道: “衛博濤人呢?” 不多時,衛博濤衣冠不整地小跑著出來,忙道: “張大人,可是有急事?” “速去城外,將真君石像運至宮城!能運多少就運多少!” “怎的忽然這麼急?” “文右相自南邊領兵,前來相助我府,卯時將至。他老人家必是要入住宮城的,還不速去辦!” “可小人聽說,右丞相不喜真君,排斥修道之人。這連夜往宮城立像,會不會適得其反?” 向來以彬彬有禮著稱的張景丞,此刻眼神變得冷硬如鐵。 衛博濤豈能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他連忙雙膝跪地: “小人即刻出城,絕不敢有絲毫拖延!” 張景丞迅速駕馬離去,以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低語: “文天祥怎的來了?誰在向他泄密?” 他估算著時間,以及父親可能會采取的做法,心想: “沒空去司理院找父親商量了。當務之急,是阻攔文天祥進城,激化南北兩邊矛盾……父親會見機發動。” 待張景丞離開,曾希趕忙催促車夫出發,以免車被征用。 隻因上次聽見“丞相”這麼大字眼,還是在多年前的臨安。 先是家道中落,哥哥下獄,女眷們被賊火燒死; 後是仙人內戰,打得臨安支離破碎,姐弟二人失去歸宿。 如今既是“丞相”,又是“仙緣”的,曾希雖然見識淺薄,但憑借著昔日的逃難經驗,以及多年勤苦營生的本能,豈能不察覺即將降臨的大禍? 去署衙報官的想法,隻在心頭停留了半息。 僅憑不詳的預感,救不了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很小,所以隻要能把姐姐平安帶回家,便很知足了。 而後,曾希將佩囊裡所有的銀錢取出,分出一半遞到車夫懷裡,請他出城之後繞道西北,輾轉前去青城山。 這是為了避免與可能到來的大軍撞上。 車夫望著曾希手上另一半銀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有說話。 青城山位於成都府西南,距離大約一百三十裡。 而夜間點著燈籠摸黑前進,時速最多二十裡。 即便是在道路平坦的前提下,也得到天亮才能抵達。 在城外行了一個時辰,車夫終於跳車不乾,把馬鞭遞到曾希手裡。 車夫並未去拿剩下的銀錢,而是高舉著火把,朝曾希指了一個筆直的方向,便沿原路步行返回。 曾希從未騎過馬,更別提駕車。 但他一心隻想盡快找到姐姐。 情急之下,便照著記憶裡的動作,操縱起韁繩。 見馬兒跑動起來,曾希稍微安定了些。 接著,他自以為熟練地揮舞起鞭子,使得馬速越來越快,直至超過每小時四十裡。 曾希一麵提心吊膽,一麵仍嫌不夠快。 許是有蔽日無邪真君庇佑,竟真讓他黑夜狂飆,平安抵達了青城山腳。 大路上還有不少人馬走過的腳印,連軍隊都讓他錯開了。 抬頭看向半山腰,那裡有座點燃燈火的寺廟。 曾希提起燈籠,隨手掰下一根樹枝做拐,朝山上奔去。 他隻知道姐姐被人帶到了青城山,卻無從得知具體的去向。 前往這座寺廟,隻是希望能打聽到一些線索,並沒有想著一定能尋得人。 然而,曾希踏入殿門的剎那,目光便被一塊巨大而黑暗的布所吸引。 隨後,他的目光緩緩下移。 隻見憐影倒在這塊黑布的下麵。 暗黃綴血,宛如一朵夭折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