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北青安街一家不起眼的門店裡。 舟自渡正從乾坤袋中,取出一件如夜般深邃的玄色長袍: “師兄,你看這件衣冠如何?” 衣袍表麵光滑如勝鏡,清晰地倒映著仙仁堂內室的布景;領口處嵌有一圈熠熠生輝的法石,從它們五彩斑斕的底下,生長出致密繁復的雲紋。 仿佛長了獠牙的雲朵,一呼一吸徜徉於衣底,展露出奪人神魄的美感。 “此物乃是魂道先天靈寶,名作‘馳魂宕魄五靈合衣’,不僅能使穿戴者豁免道途壁壘的代價,短期內驅使魂道法門,攝起命來更是無往不利。” 舟自渡麵上浮現出回憶的神色,輕聲道: “一百年九十年前,我伏殺密意幽悰殿的太上閻羅,借其魂丹突破渡劫,僥幸獲此戰利……總之,與師兄的新身份恰好相配。” 陸飲溪樸實無華地刺出一記。 劍光閃爍間,他的眼神猶如大雪域福地的百萬年寒冰,堅韌而果決。 “師弟喜歡便成。” 對於這個回答,舟自渡毫不意外。 他將‘馳魂宕魄五靈合衣’隨手搭在竹椅上,而後推開內室木窗,依次朝三個方向眺望。 雖說舟自渡為了避免靈力外泄,自封神識,強行壓製法眼。 但渡劫境修士的肉身,早已在無盡的修煉與磨礪中千錘百煉,告別凡胎。 即便沒有神識加持,仍可單憑肉眼,望穿方圓數十裡的廣闊景象。 “張珪已製作了七百三十四具血燃淚傀。” “兩類各多少?” “活傀一百一十八,死傀六百一十六。前者是今夜值守的衙役,與衛家雇傭的百名腳夫。後者皆為囚犯屍體,一半是司理院獄從前攢下,一半是今日現殺。” “……” “範文虎在城內帶兵,封堵住了通往水磨巷最近的路。曾希背著憐影,正朝宮城方向繞道。” “那裡是血燃淚發動的核心地帶。” “根據師兄從張景丞處問到的消息,其父子二人原本隻打算對宮城官僚下手。如今事發突然,張珪調整之後,將爆炸範圍擴大到了整座府城。” “……” “文天祥詐降,拿下了丁達。王璟山正在與宦修交手。” “此子天資平平,尚不能躋身天上劍宗記名弟子之列。然近觀上寒劍意,卻足以使他入門劍道。” “師兄,你是否隻展示了劍意,沒展示劍法?” “劍意可悟劍法,無需多此一舉。” “哦,難怪打宦修打得如此費勁,木劍碰都不碰一下。” “……” 舟自渡將眾人概況,簡單提了幾句後,又抬起眼眸朝城墻上方眺望。 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之情湧上心頭,不禁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輕輕飄散在微風之中。 “南宋小朝廷……我給過機會了。” “師弟既覺不滿,為何不親身現世,事無巨細地指引此界凡人?” “因為我們不能這麼做。” 舟自渡淡然道: “天意誕生的前提,是此方天地間沒有生靈的意誌高於其上。我若手把手教導他們修仙,重建後的修真界便將以我的意誌為憑……而天道,隻能由天意補全。” “同我料想的一致。” 陸飲溪將上寒古劍收入鞘內,體表忽現薄汗,轉瞬間又化作細碎冰晶,消散於無形。 “隻是,我原本以為,師弟對此界的世俗王權頗有偏愛。” “後來你改變了想法。” “嗯。” “為何?” 陸飲溪沉聲道: “因為這數月來,他們的祈禱如石沉大海,你從未給予回應。” “的確,每時每刻,我耳邊隱隱約約總能聽見許多聲音。” 舟自渡輕輕合上木窗,微風隨之而止。 “但那又如何?” 他悠然轉身,唇角微揚道: “你我降臨在此界,本就是場意外。自身尚且難保,怎可過早貪戀凡人的香火願力?” 陸飲溪微微搖了搖頭,胸腔內的玲瓏劍心卻如洶湧的海潮般激蕩,竟使整個成都平原的靈壓驟然升高三分。 “中古時代以來,天道磨損神識、淡化情感早已是不傳之秘。隻為使我等在不經意的剎那,誕生心境‘太上忘情’,步入無情道的道途,再以道途壁壘之譴罰,削減巔峰修士的數目。” 陸飲溪踏前一步,目光如炬,與舟自渡深邃的雙眸交匯: “你說此地曾是你的故鄉。 “而今,血燃淚傀分散四布,你卻視他們的性命如棋子,袖手旁觀地籌建陰司…… “師弟,一千六百二十八年的磨損,當真已令你斷情絕愛、鐵石心腸?” 玲瓏劍心乃是劍意的實質化器官,僅其搏動之音,便蘊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韻。 無論是如同微塵般的凡人張景丞,還是屹立於渡劫境巔峰的陸地神仙,在玲瓏劍心的神聖敕問下,無一不得心靈敞開,坦誠相見。 陸飲溪此時施展,便是為了找出舟自渡神魂內的心魔,或無情道種子。 “不曾想,師兄被熬清守鏡打磨多年,玲瓏劍心仍舊一以貫之……難怪被譽為天上劍宗十五萬年來,最有希望飛升的宗主。” 舟自渡抬起手指,宛如輕敲玉鼓般,按在了陸飲溪的心口。 無形無質的劍道之音,霎時消弭。 “師兄在川陜腹地鼓動靈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擾亂了仙陣流轉。秦嶺淮河的那幫閉關胎息,竟是白練了兩月。” “……” 陸飲溪審慎良久,發現舟自渡從方才到現在,並無半分變化。 “天道磨損之利,師弟豈能不知?斷沒有放任情感完全消磨的道理。” 舟自渡掏出之前與王璟山交流時,泡好後儲在乾坤袋裡的晴光綠蘋茶水,給師兄倒了一杯。 “師弟之所以對小朝廷感到失望,是因為我把他們視為重建修真界的棋子,他們卻將我視為黨同伐異的工具。 “除了內鬥,便是換著新花樣內鬥。 “然而,無論昔日的崖山小朝廷,還是如今的王權世家,皆不可代表千萬底層百姓。 “往後的重建大計,將由從上到下轉為以下克上。 “我亦將以半個凡人的身份,投入下方的洪流,扶持各條道途的候選者,加緊逐步補全此界天道。 “因此,今夜所有的犧牲都是必須的。但我向師兄保證—— “犧牲會控製在最小。” 聞言,陸飲溪目光穿過石墻的遮擋,望見正堂中心的問診臺,已徹底顯化出先天靈寶‘煎水作冰鼎’的形製。 隻見七彩法光交織,祥雲如夢幻般在鼎耳之上舞動,仿佛天地間的華美錦繡,將大鼎映襯得更加威嚴而神聖。 而在那錦繡的中央,布滿了上千張神色安詳的人麵。 “敕曰:無彩為陰,七彩為陽。” 他們臉臉相貼,陰陽相對,彼此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初時仿佛兩股清流,轉眼間便匯入了同一條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