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剛過。 王璟山護送文天祥一行,平安抵達了潭州治下的瀏陽縣,荊湖軍的大本營。 至於呂知州等人,前日便被王璟山明言遣退。 劫後餘生、跋山涉水歸來的將士們,紛紛脫下腳底磨破的草鞋,光著腳丫,在瀏陽河岸邊歡呼雀躍,任由那微涼的秋風輕拂身體,洗去一路的風塵與疲憊。 文天祥因身體抱恙,由幾名忠仆先行駕車帶離。 進入軍營後,文升與王先益並未過多耽擱,隻是簡單地進行了人數的清點與幾句必要的交代。 軍伍解散前,文升更是傾盡家底,親自下場給每位兵卒,分發了一些微薄的銅錢。 至於此番西行護國的赫赫戰功,朝廷何時行賞,則無人提及。 他們在默默地從文升手中,接過這份聊勝於無的安撫後,便帶著簡單的行囊與同村熟人的喪訊,三五成群地踏上回家的小路。 暮色蒼茫。 文升望著緩緩降下的文家旗,不禁在蕭瑟的秋風中低聲呢喃: “從此,荊湖軍便散了。” 王璟山站在一旁,關切問道: “文兄可是在擔心將士們不會歸隊?” “即便回來,我也隻能狠下心將他們趕走。” 文升無奈地搖了搖頭,聲音苦澀: “成都一戰,我文家已耗盡家財,元氣大損,再也無力支撐起那龐大的軍隊。唯一的期望,便是盡早重建五百人的凡銳營。” 王璟山的拳頭在無形之中緊握,又在無聲之中悄然鬆開。 他深知,自己如今身無長物,一貧如洗,對於文家那龐大的軍隊建設,又如何能夠伸出有力的援手? 當語言無法表達內心的感受時,沉默就是最好的訴說。 好在文升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過了一會兒,他轉而說道: “家父自赴任以來,一直未曾在本地購置宅院,而是選擇了就近租住在附近的村落裡。璟弟,你意下如何?” “自是與文兄、右相同住。” 文升輕嘆一聲,眼中閃過幾縷復雜的情緒: “唉……你身為劍仙,修為高深莫測,實在不必隨我們受此委屈。不如前往瀏陽縣城江大人家中暫住——” 然而,少年卻隻是輕輕搖頭,示意文升不必再多言。 望著少年那淡然而堅定的神情,文升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與王先益作別後,他便立即領著少年,前往附近陳家村的蜿蜒小徑。 他一邊走著,一邊貌似隨意地聊了起來: “……我整日軍務纏身,鮮有機會踏足家門……三月之前,內人為我誕下第二位麟兒,我心中喜悅無比,思忖著定要抽身回家,多陪伴她們母子三人……偏偏這時,你的密信來了,我隻得輔佐父親,立刻整兵前往四川……” 王璟山觀察出文升歸心似箭,步履間愈發流露出急切之意。 他不禁灑然一笑: “文兄,你這歸家之情,一觸即發,何必再費步履之勞?直接告知我方位所在吧。” “啊?” 文升一時愣住,未及反應。 卻見王璟山輕舒猿臂,將手中木劍穩穩橫於身前; 身形一動,如風卷殘雲般將文升負在了背上。 “璟弟別沖動,為兄恐高高高高高——” 最後,少年足尖一點,二人便踩著那柄木劍,化作一道流光,騰空劃破天際。 - “還好午膳用的不多。” 落地後,文升先以手帕仔細擦凈嘴角,再到池塘邊照著水麵,整理了一番儀容。 辦完這些,他才領著王璟山走進陳家村內。 一路上,文升笑著與各家農人打過招呼,舉手投足並無任何架子。 最後,清亮的月光灑在村內最大的一間土房門前。 文升在門口猶豫片刻,輕輕地吸了兩口氣,才抬起手,以恰到好處的力度叩響了門扉。 開門的是個奶聲奶氣的孩子,年紀約莫三四歲。 隻見他小手抱著隻母雞,仰頭瞧了屋外兩人好一陣,才轉頭朝屋內喊道: “娘,祖父,那個男的回來了!” “……” 文升聽到孩子的呼喊,對身旁的王璟山露出了短暫的苦笑。 接著,他迅速調整了情緒,換上一副親切而幼稚的嗓音,彎腰將身前的孩童輕輕抱起。 “鏘鏘!看看是誰回來啦?” 文升逗弄著孩子,臉上洋溢著父愛的笑容, “咦——是爹爹回來了!皋兒開不開心呀?” 文升的內人薑氏,聞聲後亦步亦趨地迎了出來。 她與王璟山見過禮後,便領著眾人繞開正在忙碌做飯的忠仆,走進正屋。 屋內陳設雖簡樸無華,但點點燭光在搖曳中,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溫馨氛圍。 幾人圍坐在餐桌旁,起初還有些拘謹。 沒多久,文升與薑夫人你一言我一語,敘述著家常裡短,回憶著往昔趣事。 王璟山靜坐片刻後,自覺不便打擾,便起身抱起文皋及其懷中的母雞,走去屋外。 到了院中,王璟山將文皋輕輕放在那把木劍之上,讓木劍載著男孩在院中來回飛騰。 文皋坐在劍上,興奮得雙眼放光。 他緊緊地抓住劍身,感受著從未有過的飛翔快感。 而那隻母雞則安靜地趴在他的懷裡,似乎也在享受著這奇妙的飛行體驗。 直到開飯的呼聲傳來,文皋才依依不舍地被王璟山從劍上抱下。 “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孩子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的笑容,湊到王璟山耳旁說: “……” “嗯,哥哥知道了。” 重新進屋後,王璟山發現,文天祥竟撐著病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出現在了餐桌主位上。 曾經鐵骨錚錚、馳騁朝堂與戰場的他,身上隻穿著平民樸素的麻衣,文采威嚴均暗藏體內,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平淡與寧靜。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榮耀與輝煌,隻是一位家庭中的慈祥長輩,滿心期待著與孩子們的團聚。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王璟山腦海中驀然跳出此句,想起了遠在北宋,或許早已自戕報國的祖母與族人;想起了傳授他珍貴道法,卻未曾告別的兩位師父。 文天祥笑道: “雖未中秋,勝似中秋。” 少年一時間情難以自製,隻好低頭品味杯中駁酒,目光在杯中濺起漣漪。 好不容易吃完這頓飯,王璟山借口夜間引氣,禦劍去了陳家村緊靠著的後山。 山腰處,一道纖細的小瀑布如同白練懸空,水珠四濺,聲如細語。 少年盤坐在瀑布之下,身心本欲沉浸於這月夜的水韻之中。 然而,月光如水銀瀉地,將流水照耀得透亮晶瑩; 他的心緒卻如水聲般翻騰不息,難以平歇。 “此去臨安,我雖習得部分劍法真傳,但依舊前途未卜,生死難測……不知此生能否有機會,再報祖母、師父與文家的恩德。” 正當他試圖揮劍斬斷瀑布流水,借此宣泄內心的鬱結時,山腳下唯一的那座民房外,突然傳來幾聲劈裡啪啦的爆響,打破了夜的寧靜。 王璟山微微側耳,隨即心中一動: “不好,是火繩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