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明達離世的第四日,魂魄獨自遊蕩在保和坊巷間。 即便真君未曾親臨此界,帶來靈氣四溢的復蘇奇跡,宋朝的凡人們仍將會深信: 人死後,魂魄將掙脫肉體的桎梏,去往另一個世界。 因此,當留明達在死去的第一日,尾隨自己的屍身回到留家之後,他對於自己能以這種方式繼續“存在”,心中竟湧起一股莫名的慶幸。 “唉,總好過一死百了,化為虛無。” 留明達的雙親過世較早,因此,他的身後事隻能由族中長輩操持。 然而,他既是留家嫡孫,又是為蘇秦林所害,留夢炎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大肆渲染家族的損失,從蘇家索取更多的補償。 此時,留明達坐在自己的棺材上,自語道: “蘇秦林,按理我該去找他報仇——如果人沒跑的話……” 他抬頭望去,隻見麵前這位長袖善舞、數十年間不斷棄暗投明的老政治家,將嫡孫的葬禮主持得異常隆重。 “吾孫逝矣,老夫悲慟之至!” 留夢炎擠出了幾滴並不存在的眼淚,在族人麵前失聲痛訴: “憶吾孫昔日,聰穎過人,孝順有禮,實乃家族之瑰寶。今忽遇害,老夫心如刀割——” 留明達聽了兩句,就沒興趣再聽下去。 他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已從世俗的紛擾中,徹底解脫出來。 什麼趙昺,什麼劍仙,什麼家族利益—— “跟老子還有毛關係啊?” 他的魂魄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族人們之間穿來穿去,似乎在玩一場無聲的捉迷藏。 族人們隻感到一陣陣陰風掠過,仿佛是陰差的呼吸在頸間徘徊。 留夢炎的講話剛一結束,他們便紛紛找借口離開了靈堂,回到房間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抵禦那無形的陰寒。 “哈哈哈哈哈,痛快!” 留明達的魂魄在府中肆意遊蕩,穿墻而過,窺視著族人們的隱秘。 仿佛死亡這件事,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場無拘無束的遊戲。 然而,就在他玩得興起之際,一幕不堪入目的場景卻撞入了他的眼簾: 某位麵相敦厚的族弟,竟正掐著消音訣,躲在柴房裡,與留夢炎的小妾開啟一場乾柴烈火的前戲。 留明達登時怒火中燒。 他的憤怒,並非來自對道德禮教的遵循,或對留夢炎頭上帽子的維護。 真正讓他氣憤的,是這個小妾不久前,還曾與他有過私相授受之事。 “老子才剛死,你倆就擱這快活?” 留明達氣急之下,直接將自己的魂魄,與那位族弟的身體重疊在一起。 在這股透徹五臟六腑的陰涼氣息影響下,那位族弟瞬間泄了精氣,身體顫抖著,一副虛弱到骨子裡的模樣。 那位族弟在小妾鄙夷的目光中,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逃離。 而留明達則在這場隱秘的報復中,嘗到了一絲扭曲而莫名的快感,仿佛冰冷的寒風中夾雜著一抹灼熱。 然而,這短暫的暢快如曇花一現。 留明達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虛癢,仿佛有密密麻麻、無數無法看見的小蟲在他身上肆意爬行。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撓癢,然而無論手指觸碰到身體的哪個部位,都無法觸及到那真實的癢源,仿佛那癢感隻是他魂魄深處的幻覺一般。 “莫不是我附體族弟造成的?” 留明達心中暗自揣測,不禁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的沖動之舉。 他低下頭,眼神中充滿了驚恐,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魂魄,竟然變得虛浮透明了幾分。 盡管他對於魂道的了解並不深入,但是此刻的他,即便僅憑直覺,也能夠察覺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以一種不可逆轉的速度逐漸消散。 某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感,深深地籠罩在他的心頭,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他想讓自己的魂魄重新恢復穩定,卻不知如何才能挽回。 在這危急的時刻,留明達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不是說,人死後會有黑白無常前來勾魂嗎?為何我還逗留在陽間……” 他所知道的死後事宜,全都來自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傳統故事。 而這些故事,在此刻卻成了他理解自身處境的唯一依據。 於是,他踏出留家宅邸,試圖在四周探查情況。 沒過多久,他便驚訝地發現,幾乎每一家宅院的陰影中,都有魂魄在遊蕩。 尤其是留家正門前的那片竹林,竟然聚集了三十多條亡魂。 他們或坐或立,或低聲交談,或獨自沉思,看上去十分低落。 留明達不難看出,這些亡魂的身形,竟比自己還要虛浮幾分,仿佛隨時都會被夜風吹散。 他心中好奇,忍不住開口詢問他們的遭遇,卻聽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什麼?你們都是孔家人?” 原來,這些亡魂不僅比自己早死三天,死因亦與王璟山有關。 隻聽這些亡魂七嘴八舌道: “我家家主被王璟山在錢塘縣使出的劍法嚇到——” “還叫那老匹夫家主?” “孔崇君!” “孔老賊擔心王璟山不肯放下過去的仇怨,繼續追查當年之事。” “幾個主事者緊急商議之後,決定把當年參與過越州圈地的家族旁支成員連夜殺死——” “也就是我們。” “還把我們的屍體燒成了灰——” “悄悄地灑在了附近的竹林中。” “也就是你的腳下。” 這些自認為是冤魂的亡魂,懷著滿腔的怨念與不甘,試圖對孔家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報復。 他們想象著自己化身為厲鬼,讓孔家陷入恐慌與混亂,最好將孔崇君與那幫殺人的主事者一並帶走。 然而,他們與留明達一樣,生前掌握的法術完全無法使用,僅能通過魂魄接觸肉體的方式,在活人身上製造出陰冷之感。 且在這種接觸發生過後,魂體都會變得奇癢難耐、虛弱不堪。 眼下,在留明達的跟前,便有兩道魂魄虛弱得幾乎無法維持形態。 他們的身影搖曳著,如同透明的燭火在風中掙紮。 在這樣的處境下,這幫孔家亡魂不得不放棄報仇的念頭,整日躲在幽暗的竹林中,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討論著那個讓他們既期待又恐懼的問題 ——什麼時候才會有黑白無常出現,將他們帶走,讓他們得以投胎轉世,開啟下一段人生? 在這片幽暗的竹林中,孔家亡魂的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留明達緊緊地束縛其中,使他情不自禁地成為其中一員。 留明達不久前認為,此身已然擺脫世俗的一切桎梏,餘下的隻有無盡的自由。 然而此刻,當他想象著地府的模樣時,心中卻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寒意。 “老一輩常說,魂魄會在地府接受審判,根據生前的善惡行為決定其去處。如果生前為善,則會升入天界,投胎為人;如果作惡多端,則被打入地獄或投胎為畜生……” 他低聲呢喃道: “我留明達此生衛君護家,忠孝兩全,來世必不至於淪落到豬狗的地步……” 旁邊的魂魄聽了他的自話,忍不住嬉笑道: “留兄啊,你就不要過於憂愁了!投胎的過程中,我們還會經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掉前世的一切記憶。到時候,你便是來世真成了豬狗,也不會記得自己前世是人!所以啊,現在擔心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 時值深夜,留明達抬頭望向天空。 透過竹林的縫隙,隱約可見點點星光,宛如遙遠而冷漠的眼眸,注視著這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 留明達被這深邃的星空吸引,內心的恐懼似乎在這一刻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豁達與釋然。 “倘若這遊魂所言非虛,” 他心中暗忖, “那麼,與其在來世淪為畜生,受盡屈辱與折磨,倒不如徹底放棄這虛幻的魂魄,化作天地間的一縷清風,隻當瀟灑走一回。” 這個想法,讓留明達的心境豁然開朗。 他不再糾結於來世的命運,開始珍惜眼前這短暫的時光,主動與身邊的魂魄分享自己的親身經歷。 他們從黑夜聊到白天,再從白天聊到黑夜。 盡管,他們的身影變得比昨日更加虛幻飄渺,但卻完全不會感到饑渴和疲倦。 相反地,他們的精神愈發振奮起來,仿佛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撐他們永遠暢談下去。 他們評判著生前不敢評判的事物,以戲謔的口吻談及自己的死因,仿佛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笑話。 他們在灑脫的氛圍中笑語連連、笑成一片。 這笑聲如此悅耳動聽,以至於連竹林都被他們感染了似的,葉子們集體連成笑臉的模樣—— 啊呀啊呀,滿天都是笑臉! 笑到癲狂、笑到忘我、笑到忘記時間的流逝、笑到留明達眼淚都流了出來: “看,你們快看,我是魂魄,魂魄也會哭——” …… 留明達離世的第四日,魂魄獨自遊蕩在保和坊巷間。 隻因片刻以前,與他相處融洽的三十多位友人,一個接著一個身上冒出黑氣,如同初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徹底歸於虛無。 沒有黑白無常的鎖鏈,沒有城隍土地的召喚,甚至連陰曹地府的影子都未曾窺見。 隻留下留明達這條“豁達灑脫”的魂魄,戰戰兢兢地走在陰影中,猜測自己也會在不久後的某一天,徹底化作黑氣消散。 “已死之人,何必害怕再死一次……” 他試圖以此類話語,重新安慰自己。 可他不僅怕,還怕得很。 即便這天夜裡,他重新回到家門對麵的竹林,抬頭望向天空,仍然於事無補。 留明達終於明白,他渴望的不是瀟灑走一回,而是重返人間,再次感受到肉身的溫暖與美好,瀟灑地走個五回六回七八回。 正當他以為,事情不會再有轉機之時,竹林之中卻忽然闖入一道無比熟悉的身影。 出於生前的身份記憶,他竟直接低身行禮道: “主管殿前司公事留明達,叩見官家——” 抬頭之後,留明達不禁麵上狂喜: “官家是崖山後裔,又手握真君親傳,對法術一道見多識廣,定能設法使我借屍還魂。” 想到這裡,留明達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 他趕緊跑到趙昺近前,急切地晃悠著,試圖引起對方的注意。 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趙昺都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 更讓留明達心如刀絞的是,官家竟然還在他麵前,從容地取出了一卷紙錢。 麵朝留家靈堂的方向,趙昺手指輕彈,一道灰白色的古怪火焰便躍然而生,將那紙錢緩緩吞噬。 “官家,別燒了!臣正虛靠在你背上啊——” “明達,放心去吧。” 趙昺淡淡地開口,聲音中透著一股深不可測的意味: “你是朕最愛惜的奴才之一。他日仿證成功,必為你在真君座下立碑……” 留明達愣了一瞬,並未把這句話放在心上,隻想著該如何讓趙昺意識到自己這條魂魄的存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在他苦思無果之際,又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闖入了視野之中。 “王璟山?” 留明達認出來人,神情復雜地拋開了趙昺,向著王璟山飄去。 “劍仙,劍仙救我!” 然而,就在他即將觸碰到少年衣角的那一刻,一股極其真切的熾熱迎麵襲來,灼燒起他的魂魄。 嚇得留明達連忙拉開了五六步遠的距離,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的劍仙: “你這是何肉身,怎的跟烈日似的,烤的我魂魄都在發顫……” 一時間,他不敢再輕易嘗試接觸,隻光明正大地守在旁邊,聽取兩人的對話。 再然後,跟隨他們進了陸家宅邸。 當留明達看見密室之內的幾十萬本《正道練氣功》時,他麵上的驚詫比起王璟山,隻多不少: “官家瘋了?若天下百姓人人手握此法,南北兩宋的十萬名額,怕不是早晚都得被占光!” 但見趙昺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那堆積如山的秘籍前,目光與王璟山交匯。 留明達沒仔細聽趙昺在說什麼,隻注意到此時此刻,趙昺的眼底仿佛一汪深邃的湖泊,澄澈而透明,卻又深不見底,隱有“皆若空遊無所依”之感。 “竟是魂道法術·求瞳存異?” 留明達到底在趙昺身邊侍奉多年,自顧自地說道: “官家曾說,此術可降低對視者的防患心,增加彼此間的信任……可多年苦修不成,官家不是早就放棄了麼……” 如今怎的又練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