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飛到天上去了?” 趙昺心中冷笑,對這家店主的觀感愈發惡劣,推測其不過是個效仿魏晉名流、追求虛名之徒,在這偏僻之地僭用真君名號開設劇院,隻為吸引眼球。 他淡然開口: “煩請店家準備一個雅座,我與賢弟借此地交談幾句,稍後自行離去。” 舟次見狀,連忙賠著笑臉應承下來,心中卻暗自琢磨著這兩位客人的來歷。 他引著兩人上了二樓,推開一扇老舊的木門。 就在關門的一剎那,舟次眼角餘光瞥見,趙昺手中打出了一道消音訣。 舟次心底猛然一顫,盡量壓抑住內心的悸動,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他將一向活潑好動的舟散,和沉默寡言的舟武,拉到外麵的馬廄旁,聲音壓得極低: “那兩位,是仙人!” “是又如何,你緊張啥?” 舟散不以為然地打了個哈欠,眼神中還帶著些許睡意, “咱們現在可是正正經經的臨安人。更何況,仙人憑什麼欺淩幾個小孩?” 自從踏入臨安城的那一刻起,舟散就被這座城市的繁華深深震撼。 街頭巷尾,人流如織,無論男女老少,他們的衣著都顯得那麼光鮮亮麗,遠非四川老家所能比擬。 就連那些乞討為生的乞丐,舉手投足間也透露出一股不凡的氣度。 再加上被掌櫃收養以來,舟散的生活順風順水; 在如今的他眼中,臨安城簡直就是一個人間仙境,處處都充滿了美好。 而他的二哥舟次,顯然沒有這麼樂觀。 “天下的仙人都是一丘之貉。” 他沉著張稚嫩未褪的臉說道: “他們之所以沒有找我們的麻煩,隻是因為這裡是天子的腳下,他們多少還要顧忌一些臉麵。” “二哥,你又來了,怎麼總把夫子的話當成聖旨一樣?他不過是個老書生,因為科舉製取消,心裡麵不舒坦,所以才會四處詆毀仙人。” 舟散擺了擺手,對舟次的擔憂絲毫不以為意, “仙人怎麼可能,都像我們以前遇到的那麼壞呢?”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道: “就好比,最近來我們臨安的那位劍仙,簡直就是仙人中的楷模。 “六子每次去找他拜師學藝,都故意掉進水裡,而他每次都會親手把六子抱出來,再派手下兵卒將六子安全送回家。 “這樣的仙人,你能說他是壞人嗎?” 舟散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就讓舟次火冒三丈。 “從明天開始,”舟次沒好氣地說道,“你給我去蒙學門口守著六子。” “啊?為什麼?”舟散一頭霧水。 “當然是為了防止六子逃學,再去找那個劍仙!”舟次瞪了他一眼。 “憑什麼啊!” 舟散不服氣地嚷嚷起來, “夫子說過,‘鐵杵磨成針’!六子要是繼續這麼折騰下去,指不定哪天劍仙就真的收下他了呢!到時候我們幾個兄弟也能跟著沾光,有什麼不好的?” “三弟,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舟次簡直要被他的天真給氣笑了, “劍仙那是什麼身份?怎麼可能收一個乞丐當徒弟?” 舟散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猛地跳了起來: “我們現在是臨安人!是已經落戶的臨安人!你為什麼老是抓著我們以前討飯的日子不放?” 舟散雖然比舟次小兩歲,但身板卻比十二歲的舟次還要壯實。 他這一激動,不小心把舟次撞倒在地,讓後者的腦門磕在了馬廄上。 月光昏暗,舟散看不清舟次的表情,隻能聽到他低聲的抽泣。 舟散知道自己闖了禍,剛伸出手想去扶起舟次,卻突然被一道單薄的身影猛地撞倒在地。 “不許你打二哥!” 是八歲的舟武。 平時寡言少語的他,此刻卻像頭憤怒的小獅子,壓在舟散身上,揮舞著自己的小拳頭,用力地捶打著。 舟散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弄得措手不及,一時間竟忘了反應。 待他回過神來,心中的怒火也騰地升起,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何要受這冤枉氣? 於是,他也開始還手,與舟武扭打在一起。 兩個孩子的打鬧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連二樓雅座的木窗都被驚動得推開。 舟次見狀,連忙掙紮著站起身來,也顧不上自己的疼痛了,上前拉住兩人勸架: “別打了!別打了!我沒事,真的沒事!” - 這場鬧劇的起因經過,全都落在了留明達的眼裡。 他的孤魂一直在旁邊,注視著這三個孩子,感嘆“活著真好”的同時,也不禁納悶: “這小二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倘若劇院老板真的是個高人,那他收養幾個微不足道的孩子,豈非自找麻煩?” 留明達對孩子們的打鬧失去了興趣。 他收回心神,邁步踏入了劇院。 就在他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溫和地阻擋了他的魂魄。 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僅叫他以為是魂魄消散時的正常反應,並沒有多加留意。 留明達抬眼望去,正見王璟山與趙昺從二樓走下。 兩人雖然被外麵的動靜所驚擾,但似乎已經談完了正事。 “……虛名而已,並非難事,請官家放心。” “有你此言,朕便安心了。至於補償之事——” “若官家能踐行誓言,愛民如子,勤政治國,便是最好的回報。” “一定。” 趙昺走在最前,步履沉穩。 當他行至門口時,動作輕緩地微微附身,左手伸出,示意王璟山先過門檻,借此顯示對少年的敬重。 就在趙昺與王璟山,同孤魂留明達擦身而過的時刻,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撲噔撲噔”地響個不停,一直跑到門口才停下來。 “劍仙大人!” 舟六毫不猶豫地撲向了王璟山的腿邊,雙手如同小鉗子一般緊緊抱住。 “劍仙大人!您終於來了,是來收六子為徒的嗎?” 王璟山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四日前,他正從靈力枯竭的邊緣恢復,卻聽見外麵傳來“有小孩落水”的驚呼。 他心中一緊,忍不住踏水而行,將這個看似無助的小孩從水中撈出。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小孩得救之後,竟然口齒伶俐地要拜他為師,顯然是在故意上演苦肉計。 王璟山隻能請升哥出麵,派人將小孩送走。 本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誰知這小孩的毅力竟如此堅定,往後兩日的午時,他都會準時出現在碼頭附近,上演一出出“落水記”。 若有凡銳營的將士下水,這小孩就演都不演了,直接變身靈活的小鴨子般在水中撲騰,巧妙地躲避每一條伸向他的援手,隻等劍仙的出現。 王璟山站在船上,看得著實無奈。 他自認修為尚淺,從未有過收徒的念頭。 即便真的動了收徒的心思,也不可能是在他初到臨安、備受各方勢力關注的這個敏感時刻。 此刻,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 “你怎會在這?” “這是六子家呀。” 小孩的回答天真無邪,帶著一抹開心的笑意, “是不是因為,今天中午六子沒去,所以劍仙大人才上門來看六子?” 一旁注視的趙昺,忍不住開口問道: “璟山,你這是——” 王璟山轉過頭,對趙昺簡短地解釋了一番事情的緣由。 然後,他拱手說道: “官家時間緊張,不妨先回去。我留在此地,與這孩子闡明拜師利害。” 趙昺聽後,略微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本就是分頭會麵,眼下分頭而散也是理所應當。 “那便來年二月再會,保重。” 趙昺亦對王璟山拱了拱手,旋即施展身法,背影在夜色中迅速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怎麼穿得這麼少?” 王璟山眉頭微皺,輕輕將小孩抱起,然後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小孩緊緊地包裹住。 “不冷的!掌櫃的下午看六子有點風寒,就給我和哥哥們泡了杯甜甜的水喝,現在六子身體可棒了!” 王璟山聽了舟六的話,隻當童言無忌,並未深究其中的細節。 他開始用小孩能聽懂的話語,耐心地解釋自己不能收他為徒的原因,試圖打消他拜師的念頭。 與此同時,留明達的魂魄正緩緩朝著那座,由腐朽木頭搭建的戲臺飄去。 方才,他本想追著趙昺離開,卻想起自己死後並無靈力在身,根本無法施展出燕雀行之類的身法。 而且,即便追上了趙昺,別說起死回生借屍還魂了,趙昺連看都不帶看他一眼。 “唉……隻能先試著查明這座劇院的情況了。” 然而,就在他的魂體觸碰戲臺的瞬間,一幕幕始料未及的“走馬燈”在他眼前閃現—— 從他在母親腹內,開始有視覺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他被蘇秦林打殺的那一刻為止—— 他的一生像一幅幅動態畫卷般快速閃過。 這些畫卷首尾相連,仿佛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記憶之河,在他腦海中流淌。 留明達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完了自己的一生。 當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時間幾乎沒有流逝,下麵的觀眾席上依然隻有一個少年抱著一個小孩。 這讓留明達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即便在趙昺身邊待了多年,親歷過當年的修真界叛亂,留明達也從未遇到過如此神異的現象。 他忍不住驚呼出聲: “這戲臺莫非是件靈器?” 今夜第三次,留明達覺得自己有救了。 與遇見趙昺和王璟山時不同,這一次,希望似乎更為真切。 他急迫地想要穿過那道簡陋的屏風,直接前往後臺,尋找那位疑似練氣高修的劇院主人。 然而,就在他的魂體觸碰到屏風的瞬間,一股強大的沖擊力猛然襲來,仿佛活人全力沖刺在墻上一般,撞得他頭暈腦脹。 “這,這——難不成,這屏風也是件靈器?” 留明達心中驚疑不定,不敢再貿然穿行。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貼在屏風表麵,隻覺得那觸感,如真實的紙張般粗糙生鈍,頓時轉驚為喜: “既然這件靈器能夠觸碰到我,那麼煉製它的主人也一定可以!” 希望重燃,留明達從戲臺上輕盈跳下,收斂了連日飄忽不定的魂體姿態,努力模仿著生前走路的樣子。 他謹慎地掀開後臺的擋簾,每一步都邁得格外認真,隻希望能給那位神秘的主人留下個好印象。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後臺的一剎那,留明達隻覺腰間一緊,似乎被什麼東西牢牢套住。 “莫非是練氣大能出手了?” 他心中一驚,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什麼禁忌。 不敢有絲毫怠慢,他迅速在嘴邊過了一遍道歉的話,然後原地跪下,轉身準備磕頭賠罪。 然而,當他抬起頭時,卻看到兩個身穿黑色長袍、頭戴高帽的中年男子正冷冷地盯著他。 其中一人頭戴紅帽,麵容威嚴; 另一人則戴著黃帽,手中攥著一根斑斕的繩索——那繩索猶如朝霞雲霧凝結而成,正是束縛留明達之物。 “我們哥倆剛從鎮江調來,本想先來給閻君的師弟送信,結果竟撞見你這不知死活的狗魂,膽敢擅闖【玩偶之家】!” 手握牽魂索的黃帽男子,手腕幾乎沒怎麼發力,便輕而易舉地將留明達拖向外麵。 隻在經過王璟山身邊時,感受到一股熾熱,不由自主地避開三尺之距。 此刻,留明達見這兩名詭異男子,行走間腳下虛浮,如踏霧而行,心中頓時明了: 他這是等到陰差勾魂了! 留明達又驚又懼,掙紮著喊道: “你們早不來晚不來,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讓我先去拜見那位大人又有何妨?” 遠離玩偶之家後,原本對留明達冷麵以對的黃帽陰差,態度似乎有了些許的轉變。 他臉上的冷意消退了幾分,手中的牽魂索也微微放鬆了些。 “黃泉路上,讓你走得明白。” 他緩緩開口,聲音中透著一股滄桑和悠遠, “首先,此方天地,從未有過陰司的存在。生死輪回、投胎轉世,這些不過是凡人的幻想。” 黃帽陰差繼續道: “人在母胎之中,約莫四五個月時,母體會吸收天地間的陰氣,形成魂魄。 “而當人離世之後,魂魄便會在七天之內重新化為陰氣,消散於天地之間。 “新的陰氣,永遠不會形成舊時存在過的魂魄。” 就在這時,紅帽陰差接過話茬道: “幸得真君降臨此界,與閻君共同設立陰司,以仙鼎創生魂道果位,才打破了死後歸於虛無的循環。 “從此,今生與來世,中間隻隔了一條奈河。”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另外,閻君還廣布仙恩,將我等凡夫俗子招攬至陰司城內,賜封我等為奈河使者,以擺渡陽間的魂魄,參與轉世輪回……” 聽到這裡,留明達想起不久前,竹林中化為陰氣的三十多名孔家子弟,哀聲問道: “既有陰司,為何遲遲不到,以致我那群摯友……難道陰司也有懶惰怠工之說?” 紅帽陰差與黃帽陰差相視片刻。 黃帽陰差輕嘆一聲,有些無奈地說道: “還真被你說中了。” 他頓了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繼續道: “就拿臨安城來說吧,之前的那些陰差,很多都出身貧苦。他們對生前的富貴之人懷有莫大的怨恨,竟私下串通,將這些魂魄扣留在陽間。 “隻為讓這些富貴魂魄在陽間滯留七日,然後化為陰氣,魂飛魄散,以此來發泄生前的怨恨。” 此時,紅帽陰差輕輕將自己的高帽摘下,帽子竟化作了一艘雲霧繚繞、色彩斑斕的小船,漂浮在虛空之中; 又從船底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細長的紅竹簽,形狀猶如寺廟裡焚燒的供香,透著一股神秘與莊嚴。 忙完這些,紅帽陰差才緩緩開口,接著黃帽陰差上麵的話道: “真君得知此事後,瞬間滌除了那些不稱職的陰差。 “人手一少,臨安城勾魂的效率自然就下降了。 “為了彌補這一空缺,閻君迅速從周邊地區,調集我們這些陰差前來支援。 “說起來,也是你運氣不錯,我們哥倆來得正是時候。要不然,冒犯了真君,那可比魂飛魄散還要痛苦百倍、千倍……” 留明達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待見紅帽陰差,以一道熟悉的灰白色火焰,點燃了紅色竹簽,他才後知後覺地追問道: “哪位真君?可是在說劇院的主人?” “嗐,還能是哪位?當然是蔽日無邪真君!” 說完,紅帽陰差不再理會留明達的反應,抬手將竹簽前伸。 留明達隻感到自己的魂魄迅速縮小、凝實,依附在竹簽的上端,變成一根器香,朝不知所在的奈河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