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碎裂(1 / 1)

時鏡 靜聆幽篁 4799 字 2024-03-17

如果說婚禮是所有女生從小就期待的童話,那她大概就是父母錯誤結合的黑暗童話中最不該誕下的一顆惡果。   這樣的想法常常漫上她的心頭,像被陰暗吞噬的角落,無法出逃,更難以消解。在或閑暇或苦痛的日子裡,她常常思索著自己存在的意義,有著和世間之人都有的疑惑----“人究竟為什麼而活著?”小時候,為了不被挨打而活著;帶母親出逃後,為了母親能有更好的生活而活著;母親入院後,她再也難以尋找到合適的答案來搪塞自己,或許自己的使命從始至終就是為父母的這段孽緣贖罪。在遇見許西之前,她好像從未想起這條生命最原始的主人對生的追求。他喚醒了她沉睡已久的懵懂的心,喚醒了她作為女人對愛的渴望和對新生的向往。當關閉已久的閘門悄然鬆動,即便是再微小的裂縫,也終將釀成一場呼嘯而過的山洪,曾經無數個日夜堆積起的千絲萬緒都在迸出牢籠的一瞬間化為最猛烈的洪水傾泄著席卷向每一寸土地。   因而,在那個夏日的暴風雨夜,在許西唐突而蒼白的所謂“求婚”下,她才會如條件反射般地對“好”字脫口而出。她不敢有丁點的猶豫,害怕那難以捉摸的所謂幸福在某個猶疑的瞬間就忽然溜走。盡管她並不相信公主和王子的完美婚姻能在現實中真切地降臨,盡管過去的她見證的隻是父親與母親間畸變而扭曲的愛情,但在那一刻,她仍然迫切而卑鄙地期望著婚姻能如一副堅韌的套索,深深嵌入她那來之不易的“愛情”,將它牢牢掌握在手中。   婚禮辦得很是隆重,許西的家境似乎比他向她展現得更加殷實。入宴的賓客雖不能稱得上是非富即貴,但卻個個都穿著體麵,舉止言談都十分得體。時鏡穿著一席潔白的拖地婚紗,盤起的頭發將肩頸柔和的線條顯露無疑,在聚光燈下,身體的每一處線條都彎曲得恰到好處,白皙細嫩的肌膚奪目得惹人生妒。即使在心底演習過無數次,可真正到了此刻她卻仍茫然得有些慌亂。大門開啟的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齊聚焦在她的身上。沒有父親的挽手,也沒有母親的陪伴,此刻她似乎更感孤獨與彷徨。於她而言,婚禮在此時不像是一場祝福的盛典,更像是一場需要勇氣的戰鬥。迎麵而來的聚光燈模糊了賓客們的眼神,隻留下一副副彬彬有禮的麵孔和身軀,她感到自己和他們之間是那樣的格格不入,挺胸向前時心中又是那般的忐忑與自卑。她邁上臺階時的神情莊重得令人生敬,猶如赴死的孤勇者,神聖得有些許淒涼。   職場的應酬使他們對酒桌文化早已諳熟於心,新郎新娘般配而默契地向眾人敬酒、寒暄,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祝福和贊美。她沉浸在酒精的微醺和這些甜美浪漫的話語裡,似乎有些迷失。虛幻的美好在此刻是如此的真實,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希望時間能夠定格,這場婚宴成為一場不散的宴席。   她開始幻想婚後的日子,幻想他們躺在一張不大不小的床上互相依偎,一同入眠;幻想在陽光照進屋子的清晨她為他們的早餐而忙碌;幻想他們一起出門,奔赴各自的職場,為這個共同的小家而努力工作;幻想下班回家後他們一同品嘗她做好的熱騰騰的飯菜......這些幻想充斥和包裹著她,使她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幸福。   但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患得患失是深深埋在骨子裡的不可磨滅的基因。她的安全感僅存在於領證的那一瞬間,心中的踏實在此之後就再也難以尋到蹤跡。當從未有過的依賴感產生的時候,不安和焦躁也必將隨之而生。依賴並不是一件壞事,當你依賴枝頭的最後一片樹葉,就有了生的希望;當你依賴某個幸運數字的時候,你就有了明確的選擇;當你依賴隨身攜帶的護身符時,你就有了無畏的勇氣。她依賴許西,他是她生的希望、是她堅定的選擇、是她向前的勇氣,可他卻不是一片樹葉,不是一個數字,更不是一塊護身符,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就是不幸。   擔憂成真的時候,就是痛苦的開端。   結婚之後許西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逆轉,空蕩蕩的房子裡經常半夜隻剩時鏡一人。許西出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一走就是一個星期。每每時鏡快要忍受不了的時候許西又前來安慰她,出差後短暫地溫存一下便又投入新的工作中。生活單調得像一支沒有旋律的曲子,重復著同樣的音階,要麼適應它習慣它,要麼主動終止它。時鏡選擇了前者。正當她已經習慣於和許西各自忙於工作的婚後生活時,一條短信打破了看似平靜的冰麵,隨之而來的,是波濤洶湧的暗流。   “請問許西是你的丈夫嗎?你知道他是同性戀嗎?”   時鏡看到這條短信的瞬間來不及辨認內容的真偽,她丈夫的姓名和同性戀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對她造成的精神沖擊難以讓她保持冷靜。陌生的號碼緊接著發來幾張照片,時鏡甚至沒有勇氣點開那些圖片。她的心急速地跳動著,顫抖地點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許西和另一個男性,兩個人勾肩搭背站在S市的地標建築前合影。時鏡隨即點開了下一張照片,圖片加載清晰後的瞬間時鏡便重重地扔掉了手機。時鏡殘存的一絲希望徹底破滅,時鏡顫抖著撿起手機,屏幕因重大的沖擊出現了多條裂縫,如同她對許西的信任一樣形成無法愈合的印記。她撥通了陌生的號碼,對麵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好?”   “你是誰……怎麼會有那些照片?”時鏡強忍著精神的沖擊,努力用平靜的語氣掩飾崩潰的情緒。   “我也曾經被他騙過……趁早和他離婚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時鏡終究敵不過情緒的崩潰,嗚咽著說道。   對方聽到時鏡帶著哭腔的聲音,語氣隨即軟了一下:“……你先不要太難過。他母親也知道他的性取向,他是家中的獨子,答應母親要找一個女人結婚。”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聯係方式的?”   “最近有朋友告訴我他結婚了,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成為受害者。碰巧我在M大廈看見你和他走在一起,我便找到你的同事詢問你的聯係方式。”   “謝謝……”時鏡說完便匆忙地掛斷了電話。   時鏡感到一股灼燒般的頭疼,那兩張照片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許西所謂的肢體接觸障礙原來到頭來全是謊話,他哪裡有什麼肢體接觸恐慌癥,他是對身為女性的自己有厭惡感罷了。時鏡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眼前閃過她和許西的初識、相戀和結婚的場景,一陣生理的反胃使她拖著癱軟的身體去衛生間嘔吐。時鏡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鏡中的她露出了極具嘲諷意味的笑容,時鏡像是被人戳穿了難言的謊言一般無地自容,她拿起桌麵上的花瓶重重地砸向了鏡子。鏡子瞬間變成無數破碎的殘渣,她無視腳下的玻璃碎片,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踩了下去,尖銳的玻璃渣瞬間劃破了她的皮膚,鮮血瞬間滴落下來。破碎的鏡片和汙濁的血液混雜在一起,時鏡冷漠地注視著一片狼藉的地麵,轉身走向房間開始打包行李。腳上的鮮血止不住地向下流動,此時的時鏡已麻木到忘記傷口的疼痛,機械地往行李箱裡塞著她的衣服。等到她冷靜下來後,她用酒精簡單地處理了傷口,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滿是虛偽與謊言的房子。   時鏡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狹窄的出租屋,積攢已久的情緒在她躺在潮濕的小床上的那一刻徹底爆發出來。持續不斷的抽泣使得時鏡的喉嚨開始疼痛,她用力克製住啜泣的生理反應,平靜下來之後因情緒的反復無常又感到心頭一陣酸痛,擦乾的淚痕又被眼淚不斷打濕,在強烈的抽泣中時鏡陷入短暫的昏迷。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夏夜的蟲子發出持續的響聲,蟲子的叫聲像是嘲諷她的刻薄笑聲,時鏡用力地關上窗戶,隔絕外界的嘈雜聲響。她呆呆地望向天花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她一眼認定的人從始自終都在欺騙她的感情,這場獨角戲隻有她沉浸在其中,許西不是演員,而是臺下看戲的觀眾,許西一直都用可笑譏諷的眼神打量著自我感動的她。他所謂的肢體接觸障礙,不過是掩飾自己性取向的借口。他從未對時鏡產生過愛情,在他眼裡時鏡不過是又一個上鉤的魚,時鏡不知道魚餌那端是謊言編成的魚鉤,剛嘗到甜蜜的瞬間便被套上了致命的枷鎖。   破碎的手機屏幕因為持續不斷的來電一直亮著,時鏡擔心許西來出租屋找她,迅速戴上帽子離開了出租屋。時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隻想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像老鼠一樣躲藏起來。她害怕撞見行人的目光,所有人的關注對她而言都是二次揭開她尚未愈合的傷疤,讓她的痛苦加倍。她還有好多疑問,她想知道許西不惜做到事事完美的樣子是為了什麼,為了把她套進更嚴密的網讓她難以脫逃嗎?她一路跑到初擁的河邊,一切早該在這裡就中止的,為什麼自己執迷不悟地輕信了他的謊言呢?時鏡一邊奔跑一邊止不住的啜泣,她不得不停下來調整混亂急促的呼吸。   時鏡接通了電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想要知道最終的答案。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太自私了,你在哪裡,我們好好談談。”   “我先向你搭訕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計劃好了後麵的一切?”   “我們先見麵,我們坐著好好談行不行?”   “你的心裡過得去嗎?我強迫的肢體接觸你不覺得惡心嗎?你假裝愛我你過得不累嗎?”   “我……”   “你那麼聰明,怎麼沒想到被拆穿的應對方法呢?你是不是覺得我好騙就打算瞞我一輩子啊?”   “你在哪裡?”   “你回答我啊。”   聽筒裡傳來寂靜的沉默,時鏡把手機遠遠地拋進河裡。她看向河麵上的大橋,邁著蹣跚的步伐向著大橋走去。時鏡的一生自始至終都是個滑稽的笑話,她對母親單方麵的救贖最終逼得母親發瘋;她滿懷激情地走入職場卻是無盡的性騷擾和潛規則;她渴求的真愛到頭來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我都過得那麼艱難了……你們為什麼還要逼我……”時鏡虛弱地自語。她趴在大橋的欄桿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橋下滾動的河水。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河水吶喊:“我死了,最開心的是我,其次是你們。”   說完,她翻過橋邊的欄桿,縱身一躍。   河水無聲地灌滿了時鏡的呼吸道,窒息感讓她感覺自己正在逐步與這個絕望的世界剝離,她短暫而痛苦的一生在幾乎消失的視覺飛快地閃過,可又好像不止這些。在意識消弭的最後一刻,她似乎看到了陌生的她,凝結的血汙,冰冷的機械,和仿佛不屬於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