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雪梅山莊,卯時。 淩昭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他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早茶,便聽見屋外夥計忙碌的腳步聲來來去去。 霜天鏢隊在雪梅山莊已停留了足足七天有餘,他不清楚那位葉菩瑤大掌門和這山莊的莊主嶽望蘭到底在談什麼機密要事,竟然等到了今天才要出發,莫非這深不可測的莊主其實是個好客之人? 淩昭好奇地摸摸鼻子,打量了一下還在床上休息的花灼灼,視線又落到他枕邊——他給花灼灼留了一盒“定心丹”和一張紙條作為告別。 今天就是鏢隊啟程離莊之日。 但他還是有點放心不下眼前這個被他從風雪中所救、患有他從未見過的嚴重心疾的少年。 淩昭先前也有嘗試探問過他的過去,他竟然隻是輕輕一笑道:“八年前家門被滅,幸得莊主所救,雖然流落至此,但性命尚存,已是我幸運,再不求其他了。” 他用那雲淡風輕的聲音說著“家門被滅”,輕飄飄四個字就概括了他的一切苦難麼?簡直仿佛是在說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那般不在意,淩昭聽得心下恍然,可也不好再多問什麼。 “總之呢,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心疾這種東西,隻要不放棄就一定有辦法慢慢治愈。你經脈受損,極難療愈,似乎也和心疾有關,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在你的心。” “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遇到……但你記住,你是我淩昭的好朋友,以後要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我能幫的一定幫。” 花灼灼在床上躺著是背對著淩昭的,淩昭不知道他有沒有醒著,隻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這是他一貫的習慣。 淩昭留給花灼灼的定心丹可以穩住他混亂的心,在將要發病時起到壓製的作用,減輕花灼灼如同“大夢塵世”的混濁之痛,尋得一時清醒之道。但這也並非長久之計,如若不能得到合適的醫治,定心丹隻能起到杯水車薪的效果——遲早有一天,那不知謂何的心魔或許會將他的心徹底吞噬,再難好轉。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呢?真的是“心魔”這麼簡單? 淩昭思索未果,屋外已經響起了清脆的竹哨聲。 看來是葉菩瑤開始催他了。 淩昭又擔心地望了花灼灼一眼,終於在第四聲竹哨響起時,背上了他的行囊,提起浮光劍向外走去。 淩昭輕輕把門關上。 花灼灼其實一直醒著,他聽著淩昭的腳步聲逐漸行遠後,從床上爬起來便看到了枕邊的紙條與定心丹。 那紙條上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路遠,期許他日再相逢。 落款是淩昭。 花灼灼打開那盒定心丹,一顆顆隻有黃豆大小的小藥丸泛著瑩瑩朱光,散發出陣陣奇異的味道,說不上香,但也談不上難聞——是一股令人安心的藥草味。 他深吸一口氣後把那盒丹藥仔細收了起來。 宣鄴二十八年,漠北,雪梅山莊。 尚且六歲的嶽如露哼著曲子在梅花樹下堆著小小的雪人。 十二月,正值寒冬,凜冽的北風不斷吹拂著山莊這棵最大的梅花樹,時而有幾瓣花瓣掉落。 嶽如露的雙頰凍得通紅,可依然樂在其中。 雖說是“雪人”,但她的技藝似乎並不精湛,隻是搓了兩顆大小不一的雪球疊在了一起。也不知是前天下的雪過於鬆軟還是嶽如露搓得不夠實在,雪人的整體看起來有點搖搖欲墜。 但嶽如露並不在意這些,她還是輕輕哼著沒有歌詞的曲子,轉身跑進夥房,找來一根胡蘿卜和兩顆紐扣,一一鑲在了她的小雪人頭上。 完工後,她快樂地圍著雪人轉了七八圈。 她忽然想到:一定要給娘親看看。 江湖傳言,莊主夫人沈靈均,患有“魂魄病”,整日憂鬱,哭哭啼啼,愁眉苦臉,還經常渾身是傷,讓那些憐香惜玉的人無不心痛。 可是沒有多少人知道,沈靈均的病根本不是傳得沸沸揚揚的“魂魄病”,她隻是一個被丈夫虐待的一個可憐女子,患上了鬱證而已。 除了她的女兒嶽如露,再無人關心她真正的處境。 山莊的人都是來往匆匆,不管是客人還是下人,每日每夜都是為了自己而活,沒有人會駐足思考,這樣一個病美人究竟是經歷了什麼。 嶽如露瞧了她的小雪人許久,便向她母親沈靈均的房間奔去—— 嶽如露站在這間並不豪華的小木屋前,呆呆地望著它的門。她上次見她的娘親還是在十天之前,那時娘親又在落淚哭泣,看得她直心疼,可不久後父親便告訴她,娘親要和他出去一趟散散心,算上今日,已經有十天沒見到沈靈均了。她真的很想念。 她駐足良久,最終還是想再試試,於是她輕輕敲了敲門。 門發出“咚咚咚”的聲響,卻無人來開門,襯得周圍愈發安靜。 嶽如露皺了皺眉,於是將雙手都壓到門上,咬牙盡力一推。意外的是,這門竟然並沒有鎖。 “吱呀”,門應聲打開,灰塵四散而起,向她撲麵而來,嗆得她咳嗽了好幾聲。她連連揮手想將這灰塵拂去,待她終於站定後,才發現:母親的房內東西已經散落得亂七八糟,尤其是她的各種首飾,全都破損在地,整個屋子混亂得像是被小偷洗劫了一般,然而地上卻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很明顯,就算有人動了母親的東西,也應該是約莫十天前,那正是母親剛剛消失的日子。 嶽如露心頭的疑惑被越放越大,可更多的則是焦急和難過。 她鼻子一酸,想起沈靈均這些年種種的痛苦和沈靈均每次照顧她時那佯裝高興的微笑,眼淚便直接順著她凍紅的臉頰滑落。 她就這樣一個人站在母親的房間裡哭了差不多有一柱香時間。 邁出這間屋子後,她直接去了主房——也就是她的父親、山莊莊主嶽望蘭專門用來待客的房屋。 “我爹爹呢?他到底帶著我娘親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要見她!” 嶽如露稚嫩的嗓音在盡她所能的提高“威嚴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被質問的侍衛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小姐,老爺說他們隻是外出散心幾日,想是不久後定會回來,還請小姐莫要……”侍衛還沒說完就被嶽如露怒氣沖沖地打斷,“住嘴!”她麵露慍色,聲音又提高了八度。侍衛一時被她的反常給震住了,往日的小姐可不是這樣對著下人大呼小叫的人。 嶽如露深吸一口氣,強作冷靜,“…我現在就要見她。” 侍衛也是一臉茫然,他眼珠快速地轉動著,卻隻是沉默。 嶽如露在這僵持的片刻時間裡,潛意識地想到一個令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可能性,她被自己這種想法驚得有點害怕,她開始渾身微微發抖起來,但說出的話仍然擲地有聲:“楊侍衛,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一趟地牢?” 侍衛聽了她的話,奇得長大了嘴巴,“可是小姐,老爺平時就有囑咐……那種臟地方是萬萬不能讓你的千金之軀過去的,實在是有傷大雅。” 嶽如露的嘴唇有點輕微顫抖,她抿了抿嘴,“不礙事的,楊侍衛,這對我真的很重要,這真的不是隨意開玩笑的事。”她頓了頓,一雙好看的杏眼盯著楊侍衛的眼睛,眼底浮過的色彩令楊侍衛也看不明晰,他恍然間有點驚奇,小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成熟? “你一定會帶我去的,是嗎?”嶽如露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不知道是不是他聽錯了,這話語中竟似乎帶著不知來由的笑意。 “是,小姐。”更奇妙的是,他鬼使神差般地答應了。
9、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1)(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