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憐回到原定的出逃路線,由於黃夢粱的擔保,她這一路上沒再遇到任何阻攔便翻墻出了皇宮。想到此次若無黃夢粱從中作梗,自己的計劃果然天衣無縫,瑛憐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離開皇宮前瑛憐已經整理好衣冠,此時的她扮做個身材嬌小的少年混進了人群裡。 這天正值初春時節,冬雪消融,繁花初綻,世間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別處的戰事尚未波及京城,城內街道上熙熙攘攘,孩童呼朋引伴在人群間奔跑嬉鬧,商販往來吆喝之聲不絕於耳,書院的文人們則身著五彩斑斕的新衣服出來踏青,飲酒作詩附庸風雅,眾人照舊是一派閑適散漫、醉生夢死的模樣。 瑛憐在皇宮裡一番折騰後時間已過晌午,陽光照在身上令人倍感暖意。然而瑛憐畢竟沒正經考慮過逃出皇宮後的去處,加之剛才混在人群裡七拐八繞,春日當空,瑛憐一時竟難分辨東西南北,正盤算著先去哪裡吃頓午飯,一名侍從打扮的男子朝她走了過來。 侍者身穿絲綢袍子,戴著簪花頭巾,站在瑛憐麵前叉手行禮道:“這位小姐,我家老爺有請。” “小姐?什麼小姐?”瑛憐沒料到自己剛出皇宮,偽裝便被外人一眼識破,心中不免有些驚慌,趕忙擺手道:“你家老爺定是認錯人了,我這等尋常人家的小廝哪裡認得什麼老爺?” 侍從見眼前這少年已有拒絕之意,便愈發殷勤地迎上來,“老爺吩咐我一定要請您過去,說您一定認得他,懇請務必賞臉同他見上一麵。” “我認得他?”瑛憐自幼生長於皇宮內,見識過的人雖多,然而相熟之人卻甚少,侍者這一番話不免勾起她的好奇心。瑛憐身為念氣天才,諒常人奈何不了她,又見那侍者衣著華貴,麵容清秀,文質彬彬,料想不是窮兇極惡之人,便壯起膽子應道:“既然如此,我便前去見上一見。” 侍者完成老爺的吩咐,趕忙領著瑛憐進入不遠處的酒樓。那酒樓從外麵看來似是尋常,其內卻被陶瓷金銀奇花異草裝飾得極盡奢華,觀之令人觸目驚心,瑛憐雖貴為公主,卻也鮮少見到此等豪奢的內飾,尤其近年國庫吃緊,皇宮與此座酒樓相比反倒顯得空曠蕭索。瑛憐正愕然間,一群穿著艷麗服飾的丫鬟們笑靨如花迎上前來行禮,語氣輕柔地說:“亞老爺等您許久了。”聽到這個古怪的姓氏,瑛憐便想到這所謂的老爺究竟是何人,心中的戒備隨之放下了大半,跟在侍女們身後往樓上走去。一路上瑛憐見侍女身上用金絲線繡著花鳥魚獸的絲綢不停在眼前晃蕩,心內不禁感嘆如今酒樓侍女的衣裝竟比公主的服飾還要金貴,常聽聞如今世道僭越成風,料想此情此景便是如此了。 瑛憐被酒樓內的香料熏得頭昏腦漲,跟在侍女身後也不知上了幾層樓,這才在一間包廂前停下。 房門開啟的剎那,香艷糜爛的琵琶曲便湧了出來,隨即一陣男聲響起:“停下。都出去吧,別驚擾了貴客。你們三個留下,換首安靜些的曲子。”伴隨紗簾後頭數十名女樂師起身離去時的窸窣聲,一位身材精瘦的男人迎了出來,正是丫鬟口中提到的亞先生。這亞先生名昶鬥,雖年近半百,因保養有加,看來不過才三十歲出頭的年紀,雙目纖長,麵上白凈無須,故而顯得陰柔過盛。瑛憐留意到亞昶鬥解開的外衣內衽上繡著一朵大紅花,上頭蜷著一條青色的毛蟲,在這一片珠光寶氣之中此等裝飾反倒顯得清新淡雅,饒有趣味,她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亞昶鬥見瑛憐盯著他,自覺衣冠不整甚是失禮,將瑛憐迎入後便躲入側間整理儀容,不久便微笑著重又迎了出來,“公主殿下出行,在下有失遠迎,實是失禮。特與此間擺設酒席,來為公主餞行。”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瑛憐擺了擺手,見圓桌上早已擺滿珍饈,便不客氣地落座。“亞先生是剛在這裡談完生意嗎?”瑛憐知他家自祖上起便是京城有名的富商,幾代經營下來如今早已是家財萬貫富可敵國。這樣家世顯赫的人物,瑛憐即使貴為公主也得敬他三分,便與他攀談起來。 “公主殿下謬贊了,不過是做點保本的小買賣罷了。”亞昶鬥放下手中的金杯,謙遜地笑道:“前些年外邊鬧得兇,如今生意也不好做,咱們這些小商販不過是靠著陛下的恩澤掙些糊口的飯錢。” 瑛憐知他是自謙,又看了眼麵前滿桌的佳肴,俗話說吃人的嘴短,她不好反駁又懶得奉承,便換了話題道:“亞先生不僅頭腦靈光,眼力也不俗,我這女扮男裝竟被你一眼識破。” “哈哈哈,公主殿下過獎了!”亞昶鬥聞言笑道,“這哪是靠眼力?不過是運氣好,胡亂猜中了而已!您前幾次離開皇宮可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那時我便想,您如今正是自由隨性的年紀,之後定會再找機會出來。今日我在樓上見到一位少年在街上茫然打轉,又時不時抬頭確認方位,我便料定此人絕非尋常,於是派人下樓相請。若果真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也權當是做個忘年交。” 瑛憐想到自己偷跑的糗事竟早已傳出宮去,臉上不禁泛起害羞的紅暈,“沒想到之前幾次鬧得外邊人都知曉了,我還以為宮裡有誰專門去告訴你呢。” “公主有所不知,宮裡頭人多眼雜,那些碎嘴的奴才想必也是常有的,我不過是在街頭巷尾聽得些傳聞,恰好今日閑暇無事,索性來個守株待兔,哈哈哈。”亞昶鬥笑了笑,舉起酒杯又飲了一口,問道:“那麼,公主此次出行欲前往何地遊玩啊?” 瑛憐之前被黃夢粱問住,因此一路上早想了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故應道:“如今北方天災不斷,鼠盜蜂起,更有冬蟲屢次侵擾,百姓必是苦不堪言。我此次便是要去擒幾個賊王,殺幾個反叛。” 亞昶鬥聞言贊嘆不已,又問:“公主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念氣天才,然而畢竟年紀尚幼,即便是您也無法憑借一己之力剿滅賊寇吧?況且如今這些叛亂也絕非殺幾個頭目就能平息下去。” 瑛憐苦笑道:“倘若世間諸事都能靠武力解決反倒輕鬆了。” 眼見話題越發沉重,亞昶鬥便擠出笑容說:“公主體貼百姓的心意自是難得,但前往兇險之地可要留心啊,如今賊寇遲遲難以剿滅,想必其中定有高人相助,公主殿下若是泄露了行蹤,遭到圍攻隻怕也難保周全。” 瑛憐點頭應道:“說的也是,單打獨鬥要是輸了,我姑且還能逃命自保。然而對方人多勢眾,若是提前埋伏那便難說了……” 亞昶鬥聞言趕忙說:“我雖沒什麼本事,行商多年倒也在各地結交了不少朋友,公主若有需要,我便托他們關照一下。” “真的?”瑛憐聞言喜上眉梢,她畢竟從小養尊處優,隻因一時興起便要獨自前往戰亂貧苦之地,心中難免隱有退縮之意。亞昶鬥身為富商,所結交的朋友大多也是當地豪族,一路上若能得到這些人接應,想必能免受不少辛苦。既然要去北方遊歷,那自然得先到地方再說,途中省些事也是應當。瑛憐心中思忖,隻當亞昶鬥想要趁機巴結權貴,便心安理得應了下來,“那就麻煩您幫忙安排了!” “公主千金之軀,我等可不敢怠慢呀!”亞昶鬥爽朗地笑道,舉起斟滿的酒杯,“那麼事不宜遲,我便在此為殿下送行了!” 瑛憐年紀尚幼,便以茶代酒,起身行禮道:“待我歸來之時再敘!” 飯畢,瑛憐起身告辭,亞昶鬥早已安排仆從為公主重新置備好行李車輛,瑛憐再三言謝後便辭別北上。 一路上暫且無話。 盛平十五年五月 且說赤瑕國自西向北,群山連綿,恰似一道屏障庇護著黎庶蒼生。昔年太祖高皇帝蕩平魔物,光復大義,河山再造,待天下太平後便以七種神獸賜名護國神山,又派駐武者世代鎮守,綿延福澤到如今,世人尊稱為七玉山。七玉山其中一座,因地處北境,冬季山頂積雪,故高皇帝賜名白虎。那白虎山上建有一座白虎殿,原是武者修煉鎮守之所,然赤瑕國承平日久,宮觀內的武人也難免日漸懈怠。誰料去年夏季,雪域冬蟲從被征服的帕拉迪斯國發兵,渡海繞過七玉山襲擊赤瑕國,白虎殿精銳武者經此一役幾乎傷亡殆盡。所幸官軍正於北方平叛,皇帝急調官軍北上禦敵,這才勉強阻止冬蟲侵擾內陸。然而白虎殿遭此重創,幸存的武者中大部分又被抽派去邊境駐紮,再無餘力護佑一方平安,待到官軍主力南歸,此地鼠盜宵小便趁亂猖獗起來。當地人常謂末世將至,紛紛舉家南逃。即便如此,餘下的白虎殿年輕武者之中仍有不少人依舊整日醉生夢死,殊不知風刀霜劍早已迫近。 這天已是春殘時節,黑夜將至,紅日未落。年輕的武人們早早便應付完修煉回房間歇息去了,晚霞籠罩的大殿外獨留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仍如擎天之柱般屹立著,那少年穿著件藏青色短衣,腦袋上裹著布頭巾,肩披紅霞顯得豐神俊朗。少年姓梅,名煌焱,原是山下村裡的孩子,出生後不久其父便在雪天因病逝世,由母親獨自將他拉扯大。因這十餘年來天災不斷糧食短缺,母親便將梅煌焱送來白虎殿隻圖混口飯吃,沒曾想梅煌焱天賦異稟更兼勤勉踏實,修煉十年後已是念氣與武藝樣樣精熟,舊年僅十五歲便與眾師叔一同下山保境衛國,如今已然成為白虎殿最強武者。 今日正好輪到梅煌焱來打掃庭院,掃除完畢後因感屋內嘈雜,他便不急著回房,虛倚著懷中的竹掃帚,手持典籍依式操練起來。不知不覺間已至晚飯時間,梅煌焱仍舊低著頭自顧自地練習,他在心裡默默揣摩著招式,猛地旋轉身體,將右腿貼著地麵用力往身後橫掃過去。然而梅煌焱猛力的踢擊卻如同踢在棉花堆上一般,那股剛勁的力道在撞上某物的瞬間便消散殆盡,連沉悶的響聲都未曾發出。梅煌焱抬頭見到剛才被踢中的師父正顫巍巍地後退,仿佛隨時都會仰麵一跤跌坐在地。梅煌焱來不及多想,大喊一聲:“師父小心!”趕忙扔開掃帚伸手將師父拉住。 師父攙著梅煌焱的手臂扶著拐杖重新站穩,笑道:“無妨無妨。為師雖沒什麼本事,身子骨倒還算硬朗,哈哈哈。”師父說著輕撫胸前的胡須大笑起來。梅煌焱見狀,也撓了撓頭露出憨厚的笑容。 這位頭發花白的男子乃是白虎殿的住持,法名太平。太平不過四十九歲的年紀,然而頭上的白發卻讓他看著像是再老上十歲。梅煌焱曾聽那些年紀大的武者說過,太平師父並非從小便上山做了武者,他來到白虎殿至今也不過十幾年,算起來他甚至還是不少人的師弟。盡管太平無論武術還是念氣的修為皆平平無奇,然而上任住持在下山禦敵前仍將住持之位托付於太平,上任住持犧牲後便由太平接任。這一年來,雖有盜賊襲擾,所幸太平掌管白虎殿期間未逢大災。 梅煌焱作為太平的弟子,在他眼中太平師父便是想象中父親的模樣,平易近人卻又不怒自威,周身更有股難以言明的貴氣。白虎殿內很多孩子都是出於和梅煌焱同樣的緣故被送到這來,除此以外還有不少被收養的孤兒,他們這些孩子在白虎殿內長大,習武的同時也讀書識字,學些做人的道理,今後是去是留各人自有造化。梅煌焱已經十六歲,經去年一役便立下誌向,決心留在白虎殿鎮守邊境。 太平望著梅煌焱,目光中滿是期許:“煌焱,你的功力又長進了啊,再過幾年師父怕是受不起你這一腳了。” 梅煌焱道:“師父說笑了,我這點三腳貓功夫,不過是仗著自己年輕有幾分蠻力而已,和師叔們的精妙招式差得遠了。” 太平嘆道:“如今白虎殿老一輩武者罹難大半,未來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承起重擔啊。”太平說著伸手拍了拍梅煌焱的肩膀。 “弟子謹遵師父教誨。”梅煌焱得到師父的贊許,心中暗自欣喜。 太平接著說:“對了,為師前來是想托你幫個忙。” 梅煌焱應道:“師父請吩咐。” 太平望了望天邊的夕陽,說:“時候也不早了,耽誤你吃飯休息的時間實在是過意不去。長壽一大清早就偷跑下山,至今未歸,為師想托你下山去把他找回來。” “師兄又貪玩沒回來?”梅煌焱原本見到師父,心中便已猜個大概,確認果真是為那不省心的大師兄後更是感到些許不快,“思玟身為大師兄,整日好吃懶做成何體統?師父也該多加管教才是。” 太平賠笑道:“待長壽回來再訓誡也不遲。近來鎮子上不太安寧,為師怕他有何閃失。” 梅煌焱知道這大師兄素喜去鎮子上玩樂,料想也沒膽量跑遠,便答應下來,“弟子遵命。”拜別師父後,梅煌焱走至殿門外喚起念氣護身,剛要發力,卻突然被人叫住。 “梅師兄,這麼晚了是要去哪兒?” 梅煌焱轉身望去,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正站在身後,聽聲音已知她是師妹壹心,便答道:“大師兄至今未歸,師父吩咐我去找他回來。” 壹心聞言,迎上前道:“思玟還沒回來?那我也幫忙一同去找吧。” 梅煌焱抬手製止道:“不必,我去就行了。你來這裡是負責守夜吧?擅離職守可不好。” 壹心聽梅煌焱如此說,這日雖不是她守夜卻也隻好含糊著應了,“那……師兄路上小心。” 梅煌焱點頭致意,腳尖往石階上輕輕一蹬,身子便橫飛了出去,落地之時,梅煌焱猛地踏在石階上,將下墜的力道蓄積在彎曲的腿部,隨後將身體橫向彈射出去,從遠處看來便如同在空中飛行一般。梅煌焱的身體從空中落地,墜落時他再次將力道蓄積然後彈出,這一次蓄積的力道比第一次大得多。就這樣不斷重復著蓄力與彈飛,梅煌焱的速度逐漸加快,石階旁的樹林與遠處的群山雲霞都飛也似地從眼角略過,卻絲毫沒有擾動到梅煌焱無垢的心。 梅煌焱大約在四年前想到這個方法來下山,彼時的梅煌焱與大部分武者一樣,將枯燥的念氣修煉扔到一邊,隻去練了些花拳繡腿,憑著少年的自信覺得在殿內待了幾年已學到不少本領,於是剛想到這個方法便興沖沖地試了試,結果雙腿因承受不了落地的沖擊而折斷。由於是獨自偷跑出來,梅煌焱隻好沿著石階慢慢往回爬,若不是遇上同樣偷跑出來的思玟將他背回白虎殿,梅煌焱還不知要受多少苦。盡管當時梅煌焱隻爬行了一小段距離,但斷腿的疼痛卻讓他永遠記住了自以為是的代價。從那以後梅煌焱開始認真遵照師父的指導進行修煉,如今他的念氣修為已經頗有起色,念氣加持下的肉身比起早年間不知強健了多少倍。 在經歷十多次的彈跳後,梅煌焱趕在太陽落山前望見了山下那片熟悉的果林。為了不傷到果農們辛苦栽培的果樹,梅煌焱沒有在柔軟的林間土地上落地,而是將體內的念氣集中於雙腿,轟然墜落在最後一層堅硬的石階上。梅煌焱彎曲雙腿借助念氣消去落地時的沖擊,但仍感到一股酥麻從腳底傳來,“腿好麻……看來我的修為還是不足啊。”梅煌焱在原地站了一會,等到雙腿恢復知覺後才足不點地般飄然前進。 此時天色向晚,想來村裡的人們已經吃完飯出來散心,梅煌焱便從村子外圍繞個圈子過去,這樣雖多走了不少路,卻能省下跟村民們寒暄的時間。“許久沒回家看望母親,不知她近來可好?明天再去看看她吧。”梅煌焱側頭從林間縫隙望向村莊,同時在心內默默想道,隨即如一陣狂風般從村莊外圍的樹林之間呼嘯而過。在梅煌焱即將離開村莊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路旁昏暗的灌木叢裡似乎正伏著一個黑影,梅煌焱並未多想,隻當是趁夜色來外頭解手的村民。盡管如今白虎殿實力大不如前,但想必尋常匪盜也不敢來白虎山下為非作歹。 梅煌焱轉眼間便來到山下的鎮子,往年每當需要采買糧食及日用物件時,梅煌焱便會和師兄弟們一同下山。盡管如今世道正亂,鎮子相比過去也破敗荒廢了不少,但比起山上寡淡的修煉,總還是有些趣味能吸引那些貪玩的武者偷跑下山,梅煌焱此次前來找尋的師兄思玟便是其中最貪玩的一個。 這思玟乃是太平師父收養的孤兒之一,太平憐他生來命苦,便為他又取了個小名喚作長壽,望他能長命百歲。思玟長大後便作了太平的大弟子,故他年紀雖小,反成了不少人的師兄。然而這大師兄卻是個不成器的,整日遊手好閑,疏於習武練功,隻因太平師父將思玟視若己出,不曾嚴加管教。隨著思玟年歲漸長,太平師父見他無心於修煉,便任由他去了,隻盼他將來能下山尋個安穩謀生,平靜地過完這輩子。好在思玟本性不壞,雖貪玩卻極少惹事生非,倒是白虎殿之幸。 梅煌焱幼時便與思玟相熟,自是知曉師兄秉性,因此直接趕往鎮子上那僅剩的繁華之處尋找。由於連年天災,加之流寇襲擾,鎮子早已不似往日熱鬧,曾經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也早已沒了生氣,路上鮮少見到行人,隻剩下幾家店鋪門口懸掛著黯淡的舊燈籠仍在經營,整片街道在殘陽餘暉映照下一副昏暗凋敝的景象。 梅煌焱在空曠的街道上緩緩踱步,正思量著大師兄可能的去處,偶然聽見兩個過路的行人議論道:“這地方怕是不能住了,今天不知哪裡來的流寇竟然炸了東街,鬼知道明天會不會殺到這裡來!”另一人也附和道:“還好我攢夠了搬家的錢,下個月全家就去投奔南方的親戚。”梅煌焱本想攔住他們問個清楚,猛然間想起思玟平日極愛讀閑書,而鎮上僅剩的那家書店恰巧就在東街,梅煌焱思忖道:“莫非師兄今日在東街遇上了流寇?” “哢噠——” 梅煌焱正準備直奔書店,忽聽得頭頂上傳來瓦片相擊的細微聲響,此時街道上寂寥無聲,這點細小聲音自然逃不過他的耳朵。梅煌焱匯聚念氣,感知著周圍發生的動靜。瓦片相撞的聲響還在持續,因街道兩旁商鋪高矮不一,相距不定,故瓦片聲響也忽重忽輕,間隔不均。梅煌焱認定聲響來自左側的商鋪,便不動聲色地原地轉身,緩緩跟在響聲之後。“此人輕身功夫不算高明,竟在房頂上弄出這般聲響……體重似乎也不尋常,聽起來像是個壯漢。我倒要瞧瞧他在做何勾當。”梅煌焱想起太平師父和方才路人言語,擔心流寇仍潛伏於鎮上伺機為禍,若能隨手抓一個來,正好打聽打聽師兄下落。梅煌焱心下略一權衡,便將尋找思玟的事情暫且擱置,轉身拐進一條漆黑的小巷中,抬頭估摸下高度,輕輕一躍便悄無聲息地落在兩層樓高的屋頂上。 梅煌焱朝前望去,借助街道上稀疏的燈火隱隱見到一個駝背的人影正站在房簷邊探頭往下張望,那人望了一會便拐向左邊,似乎打算躍到對麵的屋頂上,隻是兩邊商鋪中間夾著一條街道,這段距離似乎難住了他。那人站在房簷邊向對麵張望了一會,發出一聲嘆息,重又向著來時的方向跑了回來。或許是天色昏暗,亦或是那人專心奔跑的緣故,他並沒有注意到梅煌焱正俯身蹲在側旁靜靜等著他。待那人跑過身前的瞬間,梅煌焱起身伸手牢牢抓住他的肩膀,不耐煩地問:“師兄,你背上這是什麼?” “啊!誰!”思玟正往前跑著,突然感到身體被一股力道扯住,慌亂之際雙手便下意識將背上的東西抓得更緊,扭動身子想要掙脫開。 梅煌焱正打算讓這個整天無所事事令師父煩心的師兄長點記性,便沒管思玟究竟背著什麼東西,手臂稍微用力往後推開思玟,想讓他屁股著地狠狠摔上一跤吃點苦頭。眼看背上的東西就要摔在屋頂上,思玟突然在空中用力扭轉身體,他沒有抽出手臂去支撐身體,而是依然緊緊摟著後背上的某物,似乎不想讓那東西受到一點沖擊。於是思玟的臉便直接砸在屋頂的瓦片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好在這家店鋪的屋頂還算結實,沒讓他摔破了屋瓦直接掉下去。 梅煌焱本意隻是讓思玟摔個屁股疼,沒曾想他竟不惜用臉著地也要護住背著的東西。梅煌焱感到事有蹊蹺,趕忙蹲下身詢問道:“我是煌焱,師兄在山下玩到現在,知道師父有多擔心你嗎?”梅煌焱伸手摸向思玟後背,這才發現那東西觸感柔軟,似乎還能感覺到一絲溫度,“師兄背上背著的……莫非是個人?” 思玟大喊起來:“煌焱!別動他!” 思玟掙紮著想站起來,然而以他那拙劣的武藝想不靠雙臂支撐站起來實非易事。梅煌焱既知師兄正背著一個人,料想此事非同小可,便收起玩鬧的心思,趕忙伸手抓住思玟的雙肩將他提了起來。此時借著燈火離近了一瞧,隻見思玟正披頭散發,紅色外衣上被撕裂了幾處口子且沾染上大片乾涸發黑的血跡,思玟的臉上除了剛剛流出的鼻血外,額頭與臉頰上也滿是塵土與血汙。 梅煌焱大驚,趕忙追問道:“師兄這是遭了歹人襲擊麼?” 思玟知道梅師弟武藝高強,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大喊道:“師弟!快!快救救他!”思玟大喊著鬆開背上緊緊摟著的人,將他平放在屋頂上。 梅煌焱輕輕抓起那人的手腕,將兩根手指點在腕部,向其體內注入些許念氣進行試探。“此人體溫盡失,顯然受傷許久,隻怕是兇多吉少……而且這傷是……” 思玟撲在梅煌焱身邊,急切地問:“怎麼樣?還能救回來吧?” 梅煌焱皺著眉頭問道:“師兄,此人體內念氣渙散,打傷他的人絕非依靠蠻力。況且他的念氣修為似乎遠在你我之上,究竟是如何受了此等重傷?” 思玟聞言,臉上露出愧色,小聲囁嚅道:“都是因為我……如果我……” “明白了。”梅煌焱打斷思玟的話,將傷者背起,“此人既是為救師兄而受此重傷,想必不是歹人。救人要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詳情之後再說。” 言畢,梅煌焱背著傷者躍至屋簷邊,輕飄飄地落了下去。思玟則跟在梅煌焱身後,雙手攀住房簷,盡可能降低雙腳與地麵的高度,鬆手落地時又在地麵上滾了幾圈,這才重新爬起身跟上梅煌焱。 為了不引起騷動,也為了防止被潛藏的流寇發現,梅煌焱帶著思玟在燈光不及的陰暗小巷裡穿梭,想盡快趕回白虎殿。 梅煌焱一邊跑,一邊問道:“師兄知道流寇的去向嗎?” 思玟回憶了一番,驚慌地說:“不清楚……襲擊我們的賊人隻有一個,賊人受傷倒下後,我便趁機背著他逃走了。” “如此說來,恐怕流寇還在鎮上。”梅煌焱聞言眉頭緊皺,暗自思索,這名傷者的念氣修為絕非常人所及,流寇能將他打成此等重傷想也必是高手,若流寇此時追來,隻怕梅煌焱也無法護得他二人周全。眼下唯有盡快趕回山上,流寇再怎麼豪橫料想也不敢擅闖白虎殿。 “師弟要小心……”思玟一邊拚命追上梅煌焱,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襲擊我的那個人……那人穿著一身黑衣……” “黑色衣服?”梅煌焱倏地停下腳步望向思玟,腦海裡猛地想起剛才經過村莊時瞥見的畫麵,“難道說……”梅煌焱心中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一時慌了神,沖思玟喊道:“師兄!快告訴我今天你到底遭遇了什麼!那流寇又是什麼來頭!” “啊……好、好的……”思玟往日裡隻見過梅煌焱胸有成竹、溫文爾雅的模樣,此刻看他憤怒又焦急,不免被嚇到,“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