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十五年五月 　　“這之後我在鎮上東躲西藏，想到背著個人走在街上還是過於顯眼，若是那人追上來一眼便能望見，我就背著他爬到屋頂上去，打算順著屋頂摸黑離開鎮子，沒想到竟然遇上你了。” 　　聽完思玟的講述，梅煌焱隻覺事態遠比想象危急，原以為師兄口中的黑衣男人便是近日襲擾白虎山的流寇，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竟然還有另一波人馬正在周圍伏擊。梅煌焱關切地問：“那師兄受的傷可還要緊？” 　　思玟摸了摸身子，感覺身體並無大礙，胸部肋骨完整，呼吸並無阻滯，從下午跑到現在，腿傷似乎也沒什麼影響，便安慰道：“雖然挨了一頓毒打，好在我皮糙肉厚，應該沒受什麼重傷。” 　　梅煌焱略鬆一口氣，說道：“那就好，當務之急還是趕回白虎殿。” 　　梅煌焱一路護送著思玟和重傷的書生往回趕，眼看即將回到村子，一路上卻平安無事。若是以往，梅煌焱定會懷疑大師兄又在故弄玄虛，然而書生所受之傷非同小可，便不由得他不信。隻是從鎮子到山下這段最黑暗的道路上竟沒遇到任何埋伏，這同樣令梅煌焱倍感意外。梅煌焱在心內思忖道：“或許流寇洗劫一番後就此離開，並沒有追來？”正當梅煌焱看到遠處村子發出的亮光而感到些許心安時，一股刺鼻的氣味卻遠遠地飄了過來——那是焚燒木材與肉塊發出的混雜著血腥的焦臭味。 　　梅煌焱皺眉道：“不對勁……” 　　“奇怪……”思玟勉強追上梅煌焱，停下來一邊喘氣一邊探出鼻子嗅了嗅，“這什麼味道啊？” 　　思玟聞到怪味的同時，梅煌焱察覺到村子裡傳出的燈光過於明亮，絕不是尋常燈火的亮度。“村子裡出事了！”梅煌焱此時心亂如麻，已顧不得思玟和傷者，“他就交給你了！你們找個地方先躲起來！”梅煌焱將背上的傷者托付給思玟，隨即腳下發力朝前飛躍而去。 　　思玟眼見梅煌焱瞬間便沒了蹤影，也不敢獨自躲在荒郊野外，隻好背起書生加快步子趕了上去。 　　黑夜中火光漸盛，眼前的悲慘景象令思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這……這是……”夜風呼嘯，木製的房屋經受不住熊熊烈火，在思玟麵前轟然倒塌。往日裡平和寧靜的小村子此時已完全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在火焰中灰飛煙滅，思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懷疑是自己之前被打暈了還沒清醒過來。“咳咳！”焚燒木材發出的黑煙湧進思玟的鼻腔與喉嚨，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而這一咳又吸入更多熾熱的濃煙，嗓子裡的灼燒感打破了思玟的妄想，使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就是慘痛的現實。為了不讓昏迷的書生也吸入這些濃煙，思玟隻好暫時遠離此處。“師弟的母親不會有事吧……”思玟知道梅煌焱的家就在村子裡，此時村子發生意外，梅煌焱定是跑回家中了。思玟不經意間回想起梅煌焱的母親曾用那雙因生了凍瘡而紅腫起來的手為他夾菜，思玟心內念及過往也忍不住焦躁起來。對於從小便是孤兒的思玟而言，一直關照他的梅煌焱母親便也如同他的母親一般。思玟環顧四周，尋著火勢漸微的小路也急忙朝煌焱母親居住的小屋跑去。 　　“母親！母親！母親！” 　　梅煌焱呼喚母親時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思玟便知是兇多吉少，趕忙加快腳步。 　　梅煌焱趕回家，不顧籠罩整座房屋的烈火，一把將原本就不甚牢固的木板門給扯了下來。打開房門前，梅煌焱祈禱著母親已經逃去山上避難，屋子裡肯定見不到母親的身影。然而房門洞開後，狹小屋子內的情形便一覽無遺。隻見他母親趴在燃燒著火焰的床邊，肆虐的火舌正灼燒著她的身體。“母親！”梅煌焱將母親從火海中拉了出來，雙腿還未站穩，身後的房屋便終於支撐不住在烈火之中轟然倒塌。梅煌焱撲在母親身上替她擋住飛濺的火星，又運氣揮掌撲滅母親身體上的火苗，可她還是全無生氣，顯然早已死去多時。 　　“煌焱！你媽媽她……”思玟終於氣喘籲籲跑了過來，剛準備詢問情況，便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見梅煌焱母親那已被燒焦半邊的遺體。 　　梅煌焱冷冷地道：“已經死了。” 　　思玟心中愕然，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默默聽著梅煌焱那冰冷而平靜的聲音。 　　“從母親死亡的狀態及房屋燃燒程度來判斷，村子遇襲的時間大約是半個時辰以前。”梅煌焱將母親的遺體放在地上進行查驗，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這是……槍傷？”梅煌焱注意到母親後背處的傷口，“母親被火槍擊中後背並未立刻死去，而是在烈火中失血過多最終窒息而死……”梅煌焱的母親雖然半邊身體連帶衣物都被燒毀，所幸由於頭部遠離火源，她的麵部未遭焚毀，隻是這張滄桑的臉龐在死前因痛苦而扭曲，變得猙獰恐怖。梅煌焱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麵頰，試圖讓這張可怖的麵孔變回往日和藹可親的模樣，而母親臨死前所感受到的恐懼也通過僵硬的肌肉傳達至梅煌焱的內心。母親操勞半生，最後竟落得這般淒慘的死狀。“孩兒定會手刃兇手，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梅煌焱健碩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周圍房屋坍塌與木材燃燒爆裂的動靜掩蓋住了淚水滴落的聲響。 　　“煌焱……”思玟站在後頭剛想出聲安慰幾句，沒料到梅煌焱用力一拳砸向地麵，將他嚇了一跳。 　　梅煌焱將外衣脫下蓋在母親的遺體上，重新站立起身，平靜地說道：“火勢這麼大，隻靠村裡那口水井和我們二人恐怕難以撲滅。師兄，我們先去確認是否還有村民幸存，我負責這半邊，如果發現幸存者就喊我過去。搜尋結束後回到這裡匯合。” 　　“嗯。”思玟點了點頭，“我得先把他藏起來。”思玟找了處遠離火源的隱蔽處將書生放下，這才和梅煌焱分開尋找幸存者。“還有沒有人在！”思玟撿了根粗壯的樹枝，用它捅開窗戶或房門，沖著裡麵大聲呼喊，然而每座燃燒的房屋中都隻有幾具焦黑的屍體。思玟的嗓音被濃煙嗆到沙啞，卻在極度悲憤之中呼喊聲越來越大，隻希望有人能夠回應他，然而死寂之中唯有木材在火焰裡發出爆響。 　　“看來已經沒有幸存者了。”梅煌焱和思玟匯合後，思考著下一步的打算。 　　“咳……咳……”思玟跪倒在地上，發出痛苦的乾咳，“師父他們……究竟在做什麼？村子裡發生這種慘劇……師父竟然還沒派人來？” 　　“師兄，我們立刻回去！還跑得動嗎？” 　　“應該……應該可以……” 　　梅煌焱見思玟麵露痛苦的神色，知他今日挨了賊寇毒打，剛才又吸入不少濃煙，想必身體已經承受不住。於是仍由梅煌焱背著昏迷的書生跑在前頭，思玟則跟在後麵勉強追趕。 　　梅煌焱一邊飛奔一邊開口發問：“村子遇襲，白虎殿卻無人來救，你說是為何？” 　　思玟上氣不接下氣，勉強應道：“難……難道……流寇襲擊了白虎殿……師父他們……被流寇拖住了？” 　　“嗯，如果隻是流寇殺人放火，洗劫村子後便逃走，即使來不及阻截，師父也一定會派人下山救火，然而至今卻沒遇見一個人。恐怕這群流寇真正的目標不是洗劫村子，而是突襲白虎殿。”梅煌焱思索片刻，繼續說：“這群流寇竟能將師父他們堵在山上，恐怕並非等閑之輩。” 　　“萬一不是流寇……”思玟猛地想起去年白虎殿武者與冬蟲的死戰，心中有了不好的念頭，“而是……而是冬蟲又來偷襲呢？” 　　梅煌焱皺眉道：“若是蟲族入侵，那幾支巨型蟲族軍隊鬧出的動靜肯定會比現在大得多，況且村民們是被火槍殺害，更像是流寇所為。”梅煌焱突然停下，伸手攔住思玟，“接下來不能走石階了。” 　　思玟趕忙停下，不解地問：“為什麼？我們要趕緊回去幫師父他們啊！” 　　梅煌焱搖了搖頭，低聲說：“如今既不見流寇也不見師父他們，說明雙方正陷入僵持，因此你我的奇襲便是破局的關鍵。”梅煌焱轉頭望向山上，隻見漆黑的夜空中隱隱有火光搖曳，“敵人既然要圍剿白虎殿，必然會在外頭安排人手放哨。我們要悄悄溜進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思玟聞言興奮道：“原來如此！” 　　梅煌焱將書生重又交給思玟背著，自己則在前麵開路，帶著思玟摸進石階旁的樹林中。“咱們盡量別弄出動靜，如果被敵人發覺就沒法偷襲了。” 　　思玟點了點頭。 　　這晚恰是弦月，月光慘淡，黯星寂寥。過去思玟偶爾半夜偷溜出來，躺在房頂上賞月附庸風雅，彼時恰有閑情雅致的他從未感到夜晚竟如此恐怖。雖有梅煌焱在前方護衛，思玟卻仍舊提心吊膽，生怕黑暗中竄出個什麼東西來。可是黑夜之中，除了他和梅煌焱衣角摩擦矮樹叢的聲音，以及遠處深山裡時不時傳來的野獸吼叫聲外，便是一片死寂，就連腦袋耷拉在思玟肩頭的書生此時也幾乎沒了氣息。思玟不禁倍感心焦，本以為回到山上就能立刻救治傷者，沒曾想如今白虎殿竟然也自身難保。 　　梅煌焱突然示意思玟停下，伸手指向石階對麵的一棵樹上。然而在思玟眼中此時對麵完全是一片漆黑，什麼也分辨不出來。梅煌焱轉身指了指思玟，搖了搖手，又向下指了指地麵。 　　“是讓我待在原地別動麼？”思玟心中暗暗揣測，點了點頭示意明白。 　　梅煌焱見思玟會意，便重又望向有敵人藏身的那顆樹，一邊蹲下身凝神屏息，一邊從地麵上摸了兩顆石子。梅煌焱先將一顆石子隨手丟了出去，石子在臺階上蹦躂了幾下，發出一陣清脆聲響後停住。又等了一會，梅煌焱猛地甩手將第二顆石子對準目標擲了過去。“唔！”對麵樹上傳來一聲細微的呻吟，一個人影失去意識從樹上掉了下來。而在擲出石子的瞬間，梅煌焱便從藏身的草叢中躍出，落在對麵的樹下輕輕接住墜落的哨兵，隨即躲在樹後確認剛才的動靜沒有引來敵人的同夥。 　　思玟從梅煌焱擲出第二顆石子開始便沒看清發生了什麼，隻覺得梅煌焱突然不見蹤影，等他回來時手裡正提著一個身穿黑衣戴著頭盔和護具的人，那人的身上還裝配著數把槍械。 　　“看來附近就這一個放哨的。”梅煌焱將那人扔到地上，蹲在他身邊開始扒衣服。“既然他們隻派了一個人來這邊放哨，想必敵人總數不算多。” 　　“師弟，你準備穿這個混進去？”思玟武功雖差腦子卻不算笨，立刻便猜到梅煌焱的企圖。 　　“嗯，待會我穿這套衣服試著潛入進去，趁機找出他們的首領，哪怕殺不掉他，至少也能打亂他們的陣腳，給師父他們創造反擊的機會。”梅煌焱冷笑一聲，“這人的服製不像我們赤瑕人，不知是外敵乘虛而入，還是流寇與外麵有所勾結，既然能潛入邊防重鎮，恐怕此事背後牽連甚多，最好能抓幾個活口來盤問。找書苑 www．zhaｏshuｙuaｎ.ｃoｍ ”梅煌焱穿上哨兵的外衣和裝備，又將哨兵的內衣撕成長條綁住他的手腳並堵上嘴。“這下就不怕他醒過來了。剛才我還擔心這家夥是個高手，於是故意試探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毫無察覺。看來敵人的主力全在圍攻白虎殿，隻能讓這種菜鳥來放哨。” 　　“煌焱，你要一個人去嗎？”思玟擔心地問。 　　“嗯，如今就這一套衣服，況且人數越多暴露的風險就越高。”梅煌焱站起身，冷靜地說，“師兄就留在這裡照顧你的救命恩人吧，希望他能熬過今晚。” 　　“嗯……”思玟默默地應道。經歷白天的遭遇後，思玟不得不承認，以他現在的實力確實隻會拖後腿。 　　“那我走了，等解決掉敵人我就來接你們。”梅煌焱話音未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思玟將書生放下讓他的身體靠在樹上，北方晚春的夜風依舊裹挾著些微寒意。思玟脫下身上臟兮兮的破爛外衣覆在書生胸口上，又俯身試了試鼻息，確認他仍然活著。“抱歉，如果你今天遇到的不是我而是梅師弟……恐怕就不會傷成這樣了……”思玟滿心羞愧，坐在書生旁邊仰頭望向夜空中孤零零的月亮，回憶起虛度光陰的過往與逐漸淡忘的理想，不覺流下淚來。如今鎮子遭劫，村民罹難，師父師弟們也正身處危難之中，卻隻有思玟置身事外待在安全的地方，“不知壹心她現在怎麼樣了？受傷了沒有？”想到暗戀的姑娘目前生死不明，思玟瞬間坐立不安起來。 　　“轟隆——！” 　　突然，劇烈的爆炸聲擊碎黑夜的死寂，將思玟從幻想之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