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卦?”胡覓連連吃驚,“師父什麼時候學會了遊方術士的營生?” 胡與歸笑道:“我線索查到魏博軍營後兩個月不得寸進,便在酒館裡麵喝悶酒。卻有個年輕的江湖方士來到我這桌,隻說看我心神勞頓,印堂發黑,不妨算上一卦,一探吉兇禍福。 我隻道是個騙財賣藥的江湖騙子,繼續喝酒,理都不想理他。他卻大方坐下,說師父讓他下山尋道修業,多積善緣,因此有緣人算一卦隻求一碗酒消消喝便是。” 胡覓心想:若是一卦隻要一碗酒,那倒是實惠,也不知還有什麼古怪? “我聽了倒是想看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便叫店家給他個碗倒上酒。 他掏出了六枚銅錢叮叮當當一陣,說是一個剝卦,剝者崩離衰弱之象也,不利有攸往。君子應順勢而為,不必冒進。其卦象陰盛而陽孤,五陰在下,一陽在上。小鬼橫行,百卒作亂,而君子困頓,最需靜觀其變,尚循消息,待時而動。” 胡覓心中一動,心道:小鬼橫行,百卒作亂。這是在暗示鬼卒麼?這方士可不簡單!胡與歸看胡覓神情,點點頭道:“我這才覺出他該是沖著我來的,多了幾分警惕,手便放在了刀柄上。 他端起酒碗便一口喝完了酒,看見我臉色凝重,忙得跳了起來,擺手連連說在下是扶搖子陳摶弟子,武當雲霞真人的師侄,魏無涯。我聽是陳摶先生的弟子,鬆了口氣,又是大喜。 陳摶先生文武雙修,創了先天無極功法,先是隱居武當九室巖,是古今稀有的得道高人,後來到了華山雲臺觀修道。我在終南時,時有往來,於武功一道頗有所獲。陳摶先生的徒弟肯幫忙,那是難得的好事。” 胡覓在說書人口中也聽過陳摶先生,說他得了老子的真意,創立先天易學,幾乎到了與仙人為友,遊戲人間的境界,心想:原來我師父還和扶搖子先生是舊識,要是我也能去請教老先生指點文武藝,仙法秘術,那該多好,下次師父遊歷,可得求師父把我帶上。 “我和無涯兄弟當即對飲了三碗酒。然後開始各說了所知情報消息。 無涯兄弟跟我說,他來時,便有個魏博兵請他算卦,那魏博兵賺了三百兩銀子,在賭坊三天輸了一百六十兩。求神拜佛,尋方問道,就想把賭輸的錢賺回來,倒也不止想賺回來,最好還要再翻個倍。 他算了個否卦,所謂陽升陰降,天地不交,萬物不通。其勢泰極而否,宜儉約躲災,不要以利祿為榮。那個魏博兵氣呼呼的走了。 但是,他篤定那個兵遲早會來找他。 照他的話說,這些賭徒都是一個樣,不賭到山窮水盡是不會罷手的,而且,每得了一個翻本的機會,都像餓肚子的狼一般撲上來咬住不放。 魏博牙兵兵事繁忙,四方為戰,聯合宣武軍攻河東晉軍,聯合幽州攻晉,最後叛了汴梁,反手攻梁,忙個不停,閑時這些兵牙子多以酒色及賭鬥為樂。而牙兵的牙城中多有家眷,近營的坊舍以酒館和賭坊為主。” 說著胡與歸又是撚須,微現嘲容,“用無涯兄弟的話說,要查鬼卒,不妨從賭鬼酒鬼上下手。” “因此無涯兄弟擺出算攤,隻說奉師父之命進行算卦,為修持功德,結緣妙法,一次隻要一碗酒,若是算對了,則事主不拘隨心意賞些銀兩,若有算錯,則是攤主道行淺薄,願意賠上銀子給事主。 若事主能提供世間故事傳奇,有助得小道士修行課業者,還可得饋贈賞銀——這賞銀是一兩到五兩,至於每件對應的一兩三兩還是五兩,就全憑攤主裁取,並且每天隻限得五人,每人隻限一次,再多可就有傷天數,有違天和了。” 當時隱居青城山白雲溪的廣成先生杜光庭,由唐僖宗皇帝親授道門領袖之稱,除了開宗立派,將青城山一派發揚至天下正教第一大派,文武雙絕,所作的傳奇誌怪《虯髯客傳》諸篇,也更是膾炙人口,高揚武俠傳奇風氣,深得眾人喜愛。 廣成先生並通文武,修道重玄,且傳道受業,贏得天下敬服,時人稱之“學海千尋,武林萬葉,扶宗立教,海內一人”。在文壇武道,皆為師表,因此青城,武當,華山等道派傳人,行遊天下,記錄奇聞,以自著傳奇,眾人也不為怪,更紛紛想做故事裡的角兒。 胡覓咂舌,嘆道:這個法子,好極好極!以巧破蠻,不必鋌而走險的摸索牙城軍營,省了許多功夫。 “那些賭徒在賭桌上一擲千金,酒桌上十兩的好菜好酒過如流水,對於平日支用及算卦上,可盡是扣扣搜搜,一毛不拔。所以無涯兄弟算卦隻要酒錢,甚至還可以倒貼銀子,逐漸就引來了不少人說故事。 尤其是輸紅了眼的賭徒,為了財運和翻本的銀子,恨不得將自己所知所見的故事全都掏出來。 加上無涯兄弟精通易理,接連幾卦,都頗為靈驗。在魏博漸有“無涯先生”“魏半仙”“牛鼻子半仙”“無涯子”的尊稱。” 胡與歸喝了口酒,笑道:“他的這招四兩撥千斤,教我心服口服。我便扮做受傷的殘卒,平時流連酒館賭坊,三天兩頭的去尋無涯先生解卦算卦,靠消息每次在眾人眼光下拿上個三兩五兩的銀子,混著又活幾天。” “賭徒們對生人麵孔,常常警惕的很,但是對陌生的銀子麵孔,可就沒了疑心,自是天南地北的說故事,說到後麵為這頂格的五兩銀子,不惜把牙城牙兵牙將的要事都一一道來。並且越是爭先恐後,怕這故事被別人搶了去,昨天值五兩的可就跌為今天的一兩銀子了。” 說著,胡與歸將胡覓帶來的紫色匣子拿過,平放在膝前,雙手撫著匣子側棱,輕輕按動匣子的機關,將匣子的蓋板打開。 從中取出了第一件一尺來長的半截光亮而又微微發黃,已從中斷折的白玉狀的事物,遞與胡覓。 胡覓好奇的問:“這是什麼?”輕觸非金非鐵,略有潤澤之感,像是玉石的材質。 胡與歸道:“唐時節度使出鎮建節,常樹六麵大纛旗,以示威儀。所謂牙兵,也就是親衛士兵,拱衛將帥,出行時近身持儀仗牙旗隨侍。 而這個牙旗,說的就是由象牙所飾的旌旗,這牙旗自然要以勇猛精銳之親信士卒所執,逐漸便以旗為令,以旗為尊。” 胡覓沒見過大象,隻知道大概形容,心想:原來這是象牙,暗暗感嘆這象牙的精美,道:“這象牙就是魏博牙兵裡麵取出來的嗎?” “正是。首個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倍加驕慢,常規節度使樹六麵大旗,他要更大的排場,最終樹了十麵儀仗牙旗,象牙自然是要最好最白的,幾代魏博兵流傳下來,魏博手握牙旗的精銳便稱作——牙旗魁首。 隨著魏博牙兵自相傳衍,他們內裡自成親族朋黨,血脈及利益膠結一體,魁首發號施令,牙兵族黨唯以牙旗魁首馬首是瞻,其餘不聽節製。 在外魏博軍雖有節度使,也需要倚靠魏博的這十個牙旗魁首,方可製約裁處軍營內事宜。若指令有悖,族黨動輒抗命哄叛,甚至是兵變攻殺節度使。 自田承嗣起魏博軍一百五十年,尤其近三十年,魏博節度使走馬般上任,換如漂萍,何全暤樂彥禎趙文?等人,都是為牙兵擁立,而又被牙兵所殺。而魏博的眾多牙旗魁首則隱藏在牙兵卒伍中,暗暗過著太上節度使的日子,穩如磐石,豈不快活。” 胡與歸撚須瞇眼,麵容生冷。胡覓皺眉道:“太上節度使,這聽著騎到節度使頭上去了。可比節度使威風多了。” “很快,我們打探到魏博兵內五名牙旗魁首為魏州博州漢軍,分別名叫田沖,王辭,李臣,劉駱,劉厘兄弟兩人。此五人多在軍中,隨魏博兵卒戍戰,頗善長槍弓箭,深得人心。 五名牙旗魁首為昭武九姓的胡人藩軍,慣於戰陣沖鋒,多使陌刀及長刃彎刀,且其治下胡兵胡卒悍烈難治,目無法度,滋事鬥毆,賭醉缺戍者常有。魁首則是安氏安孺山,安孺嶽兄弟,史氏史簡,石氏石敬斜,康氏康風五人。 隨後那輸了一半的賭徒把錢全部輸光了,從天天想要翻倍變得輸得恍惚,隻想回本了,反反復復說要是不進賭坊就好了,要是再出個百兩的船貨就好了。那船貨想必想必就是江陵城的五艘被劫的貨船了。我們也不逼他,一點一點等他自己全部吐出來。 無涯兄弟也勸過他說不要濫賭,存錢購置田產過活。他來來去去想著回本,又想著翻倍,隻說我做的刀口舔血的生意,戍守十年,還不及一夜劫船來的快當,哪天刀不長眼,買的田產屋舍如如果付之一炬,又或者存銀百兩,卻不幸存進棺材裡麵不是虧了。” 胡覓聽得搖頭:“有言道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大概說的就是這種人。” “不到兩天,他再輸了兩把,便和盤托出,他去過江陵,便是史氏的牙旗魁首所召,選了十個體力好下手狠的親信牙兵,連夜趕到了江陵城外,合力劫了兩船的布匹,一船的鹽,還有兩船是不值錢的書籍竹篾之類的物事,都讓他們扔水裡了,靠著布匹和鹽一下子便分了四百兩。無涯兄弟給了他五兩,他便千恩萬謝的奔賭場去了。” 說著,胡與歸向胡覓要過象牙,拿在手中打轉。象牙在火光下晶瑩變幻,極是動人。 “另外有個康氏康風的營衛,和一個石氏賬前親兵也輸錢輸紅了眼,紛紛相告,隻嫌一日一次的五兩銀子太少,無涯兄弟不急不躁,隻說此乃天數,不可違逆,每天就守著五次不動搖。那營衛和親兵越賭越輸,自然也越說越多,越說越細,於是逐漸真相大白。 魏博軍卒靠著魏博一鎮六州的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的糧餉財賦供養,連年接戰,加之兵將靡費豪奢,還要經常發賞籠絡親信,常有糧帛籌措不及之時。除了縱兵大軍剽掠,私底下眾魁首便以私兵在魏博的州鎮以外做些見不得光的買賣。 漢軍魁首倒賣兵甲,獵殺虎豹,販賣鹽鐵皮草等捯飭得有聲有色,劫道殺人往往也留些餘地,不過其實也好不了多少。 藩軍則無所顧忌,截殺商旅船隊分贓,雇主買兇滅門刺殺暗算,都可以代勞。從黃河下遊始,逐漸遠到川蜀,荊南,北到幽州,買兇親到弒父弒兄,弒主弒臣,出得起錢而掂量是接得住貨的,都有的商量。” 胡覓吃了一驚,一身武藝,卻能作惡如此,當真駭人又害人。 “鬼卒便是安氏兄弟合謀所建,每次選精銳悍卒行事,事畢五個牙旗魁首和參與士卒都有分贓,逐漸漢軍裡麵的精銳部卒也都參與進來,五個漢軍魁首也來賺這暴利。 劫江陵的商船是劉氏的兩個魁首為足自己的私欲所劫。劫殺孫氏則是安氏兄弟看上了孫家的秘寶,所以按捺不住的動手。” “而暗算我義兄弟,是兩處的合謀。一是漢中大盜張涯吳沼率眾人想要占據褒斜穀落草為寇,卻遭我二弟三弟大敗,張涯斷去一臂,他們舊時是北方逃卒,與石氏魁首是綠林相識,以重金買兇求鬼卒出手以暗算。 本來眾魁首聞我兩位義弟及我的俠名,還有些猶豫。恰逢朱溫的爪牙鴟梟李振想要根除梁朝剩餘的裴氏崔氏之後,崔氏已避至河東,太白山則還在梁朝邊地,便來托鬼卒行事,許以厚賂殺太白山裴氏眾人。 我常不在山,我義弟便是鬼卒殺裴氏必須要拔的芒刺。兩處都有厚報,一魚可以兩吃,眾魁首都動了心,便使動精銳的鬼卒,大膽定下了殺局。伏擊之事,最終由魁首安孺嶽及康風親領族黨出擊所為。” 啪啦兩聲,象牙裂出兩道長紋,已是被胡與歸捏出斷折的痕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胡覓聽得又驚又怒,勉強忍住才繼續聽下去。 胡與歸手指繼續用力,將象牙徑直捏塌,“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外如是。事情明了了起來,那便是張涯吳沼二人,及李振一人為主謀,安孺嶽康風為主犯,牙旗魁首十人為次一級的犯人,部下的其他鬼卒都是從犯。” 胡與歸放下象牙,再從匣子裡麵抽出了一把僅剩一段刀刃,裂紋深至柄間的殘刀,和一把多有傷損,居中斷折的劍。“飛虎子李克用以三隻箭羽作為誓箭,我便以兩把義兄弟折了的兵器作為我的誓劍。每一個有名有姓的犯人,都要以命相償。” “接下來的事情比打探消息好辦,還是要拿手中的刀來說話,這個倒是我擅長的技藝。”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願賭服輸。那年我對著黃河立誓,追到天涯海角,耗到葉落燈枯,他們十三人也當一個一個殺了,祭於墳前,為二弟三弟報仇。” 胡覓看到師父臉上的苦笑、戲謔甚至眉頭的皺紋都漸消失,氣勢肅然而平靜,似在說一節必須修行的功課,一餐不能缺的飯,一條必須走完的路,在後方黑暗長林的映襯下,如同一把脫了鞘的闊刃厚脊的鋒銳長刀。 他磅礴的殺意四下湧出,終於填平了歲月,重回江湖敬畏的終南山客。 胡覓想起師父說的一個匣子關聯著一個誓言,這橙色匣子,便是終南山客胡與歸誅除首惡的誓言。 誓出如刀,百折難撓。胡覓心想,大俠便當如此。 冷冽的風雪盤桓在六尺之外,一絲一毫也莫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