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2月20日,宜喪葬,行白事。 民國十三年,時局動蕩,社會凋敝,沒有革命黨人宣傳的民主自由,沒有守舊人士鼓吹的美好富強,有的隻有爭吵不休的議會,城頭不斷變換的大旗,日益高漲的稅賦,以及老百姓乾癟下去的家底。 遠在西陲天府平原,臨近蜀地省城成都的灌縣,也受到了影響。西出藏邊,北往甘陜,南至成都的貨客行商,減少了大半,讓往日喧嘩的縣城中心安靜了不少。再加上天氣嚴寒,連灌縣人都在黃昏時分就早早歸家,縮在被窩裡祈禱明天會更好。隻有縣城最中心的民主廣場上,還有些許人煙。 這是民國建立後,新政府為改旗易幟,彰顯與舊日清政府劃清界限,特地將原來縣衙門和縣令府拆除改建的一處集貿地,方便各路人馬貨通南北,交易東西。政府負責維護秩序,隻做抽成,不設禁令,倒也吸引來不少勢力在此駐紮落腳。灌縣人也借此開辦了不少旅店和酒館,混個溫飽,在亂世安身立命。 至於名字,廣場一詞還好說,東方古有“臨迥望之廣場,程角抵之妙戲”,釋義為“麵積較大的開闊場地”,轉譯後恰好符合西方洋大人的舶來詞“斯奎爾”,既有東方傳統韻味,又有西方文明洋盤,采用此語仿若在東方土地上,也有了和西方一樣的文明上國,哪怕隻是沐猴而冠。 倒是前稱,政府在李冰廣場和民主廣場間,十三年間來回折騰了七八次。 舊派紳士當政,就叫李冰廣場,以紀念那位名垂千古的前太守。畢竟都江堰水利工程,依然是如今灌縣人的衣食父母,澤被千年,感懷前事。 而偏向革命的新派當政,好家夥,口號喊得震天響,非民主無以救世界,處處民主招牌亂天飛,仿佛不提民主就是清政府復辟,開歷史倒車,就是滿清舊人,金錢鼠尾辮在心間,所以民主廣場正當其名。 可惜名字取了,當政的新派人士,又說灌縣老百姓大字不識,不通思想,隻能由開明的新派人士代為掌管民主權力。所以灌縣本地人,大多還是聽上麵說,就乖乖交糧納賦,認為自己是狗腿子,而不是人,沒有權力。 此時正當是革命之父孫先生任命的楊森執政成都,其管製的灌縣也再次更換城頭大旗,由其任命的新派人士再度執政,所以,廣場又叫民主廣場啦。 —————————— 徐洛魂腦海中轉動著剛才收集的消息,慢慢走著。古井不波的心湖裡,偶爾泛起點點轉瞬即逝的漣漪: “這就是我付出所有的民國?” “還真是小資風流,世家金粉的民國啊。” 十年來,徐洛魂走遍中國各地,類似情況見過不知凡幾。最初,他還恨欲狂,準備長刀所向。後來過往戰友多了、昔日情份多了,長刀不知何處所向,他也隻能麻木了。 革命中已經逝去的,成了英靈,管不了人間煙火,隻能被念念舉頭三尺。革命中功成名就的,大口吃肉喝酒,哪管紅塵血淚。徒留他,一介孤魂野鬼在世間流浪,見多朱門酒臭和路邊枯骨。 “今晚過後,我也是死人一個。師傅說得對,當代人解決當代事,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後事自有後人承接,無論貧窮還是富強。”徐洛魂自嘲,目的地已經到了,不該再有其他的念頭。他的眼前,已然是一座位於民主廣場南出口邊緣的舊時宅院。 圍墻高大厚實,將墻外的喧鬧擋在方寸外,仿若兩個世界。隻有一個虛掩的朱色對開小門,全開可供兩人並肩進出,有舊時銅環作為把手,挑高的門檻卻無蹤跡,應該是主人家有意拆掉,以示進出平等之意。畢竟這應該是原本宅院仆役進出之門,而今卻成為了宅院進出主通道,果然是時代變換,舊風新俗。 小門上掛著匾額,應是上好木料所製,上書“新世界酒館”,左下角留名為“孟玥”二字,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印章,其內能大致辨別出一道斜斜的山峰,長著一顆挺拔的翠竹。徐洛魂認得,這是蜀地大勢力青城派的印記。按照他師傅的話來說,有這個印記,就是在表示: “我們青城派是個有活力的團體,這是我們罩著的場子,不開眼的來找茬,直接打死。” 想到那個不靠譜的師傅,徐洛魂心裡一酸。徒弟不孝,今晚過後,就沒人給師傅老人家送終哭喪了。但願他老人家長命百歲,等自己投胎轉世了,再終其天年。否則黃泉路上相見,自己真打不過。 也許是自知死到臨頭,徐洛魂近十年已然麻木的思緒,竟在今日開始活泛起來,多次感嘆和傷懷。 胡思亂想間,他推開小門,走入其間。裡麵是條彎曲的密閉走廊,兩邊厚實的磚墻聳立著,僅留下可供四人並肩的石板路,走在其上,踏踏作響並來回傳蕩,於人幽深之感,也像在告訴來客,已穿過舊日,來到新世界。 走廊並不長,左拐右拐,掀開一個厚重的門簾,就直接進入了一間屋子,沒有舊時庭院的中庭等銜接環節,應也是院子主人自己改的。 屋子挺大,應有150平左右。僅一層,沒有立柱,封頂較高,故空間感更顯。進屋後正麵、左麵、和背後都是三麵環墻,墻上掛著一串串紅燈籠,但是徐洛魂過人的目力看得清,燈籠其實是玻璃罩,裡麵燒的也並非蠟燭,而是時髦的燈具。光源很足,經紅玻璃折射後,照的整個屋內亮堂堂,且在冬日的夜晚,有了翻年的喜慶感。 進屋右手一麵對著一方水塘,其中可見滿滿蓮花藕葉,娉娉婷婷,偶又有一兩條肥美的魚影,在碧波寒潭下穿梭遊曳。雖是深冬,一片蕭瑟,但想來如是夏日炎暑,夜晚清風,定送來朵朵飄香,絲絲清涼,魚背翻欄,蛙聲一片。 屋中間擺放著9個四人方桌,呈三三型。進屋左手留有一方高高的櫃臺,櫃臺後靠墻一字排開九個黑色酒壇,有三壇已經開封,正對應了目前屋內的三桌客人。櫃臺後還有一個小人影,應該是坐著趴在櫃臺下,不知在乾嘛。 這時,一個虎頭虎腦的半大小子,突兀地出現在徐洛魂麵前,笑著高聲招呼: “歡迎光臨新世界酒館,裡麵請!客官一位嗎?” 說這個小二虎頭虎腦還真不是形容詞,隻見這位戴著土黃色虎頭帽,四根胡須顫顫巍巍的晃悠著,連帶張開的虎口,也就是小二光亮的腦門,也顯得可愛。他的兩條眉毛又粗又濃,斜躺著似蠶蟲,不時一抖一抖,兩眼碩大有神,特機靈。配上一身土黃色小馬掛和同色襖子,還有同樣土黃色的麻褲,整一個剛從話本書裡竄出來的小老虎。 徐洛魂想了想還有客人,準備待其走後再做考量,畢竟他來這裡是有私事,而且不便示眾。 他答道:“就我一人,來碗酒,來份下酒菜,要素的,可以放辣。” 徐洛魂不想斷頭飯還要連累殺生,也已經習慣了蜀地嗜辣的風格,準備死的時候要有飽腹感,畢竟小時候餓怕了。 不過店小二卻出人意料回答:“客官,抱歉,本店隻提供一種酒水,清溪流泉,其他不賣,包括下酒菜也是。但本店支持外賣,客官可購買酒水至別處就餐。” “清溪流泉?外賣?”徐洛魂咀嚼著這兩個不應該出現在該時代的詞匯,上下審視店小二。得,估計撞上穿越客啦。他看了下現場的三桌客人,他們有酒有肉,還有菜,又相互交頭接耳,小聲嘀嘀咕咕,時不時瞅瞅店小二和徐洛魂,一幅看戲摸樣。 “那他們這是~~~?”徐洛魂用視線向店小二示意了客人的方向,尤其是上麵的酒肉,還有菜。 店小二很機靈,看徐洛魂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問什麼,開口解釋: “這幾位客人是來聽我講書的,肉和菜都是家裡自帶來,酒才是本店的商品。而且一桌一壇,無論人次,喝完不續,隻能明日再來。” 徐洛魂覺得這酒館店大欺客,能開到今天,也算可以啦,至少沒倒閉不是,估計青城派沒少花功夫應對客戶刁難。而且這店小二還會講書?他莫名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師傅講的那些睡前故事,內心一陣柔軟。 “那就給我來壇清溪流泉,我也聽聽你講書。” 至於酒錢,他問都沒問。對於已經決定今晚和世界告別的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身上的阿堵物舍了又何妨。 店小二聞言,原本笑著的圓肥臉蛋兒更加熱情,高聲應道: “好嘞,客官一位,清溪流泉一壇,您隨意坐,酒馬上就送來。” 說完,轉身就竄進了左邊櫃臺,也不和櫃臺趴著那人招呼,自顧自抱著一壇酒,就跟著徐洛魂找個無人方桌放下。 “客官,你好坐慢用,且聽我細細講書。”店小二也不多廢話,回到屋子中央開始呼氣吸氣,開講起來。 徐洛魂揭開酒壇封蓋,一口,好酒。含在口中,清香清甜,爽口不似酒,仿若山泉,下肚入腹,溫熱暖火,微酣勝五糧,比肩玉液。可惜他第二口還含在口中,噗嗤就噴了出去,還連連咳嗽,大丟天下第一殺手血影的臉麵。 隻因那店小二方才用抑揚頓挫,節奏感十足的腔調講書: “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清末年間,天都城出現一位英雄俠士,他持有一冊書卷,號血名錄,掀起了偌大波瀾,江湖人稱血名錄出,血影將至,追命索魂,不過三更。清廷被他殺得血流成海,天都城內人人自危。時人敬稱” “血影~大~~人~~~。” “又因其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英武不凡,多有俠女小姐仰慕不已,皆贊” “好一個酒~水~~桶~~~子~~~~!” 徐洛魂不知道哪個旮遝來的俠女小姐仰慕自己,也不知道兩個見鬼的稱號是什麼鬼,他現在隻想知道,把酒水壇子砸在店小二那圓乎乎賤兮兮的臉蛋兒上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