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仁身形高大,一張蠟黃馬臉,山羊胡須,目光銳利如刀。他拱手道:“韓大總管,我有密詔,還請單獨說話。”不待韓擒虎回復,擺手讓四名隨從退下。 韓擒虎也向韓重揮手。韓重退下。 皇甫仁解下佩劍,往廳門邊的兵器架上一擱,說道:“既登大總管府,還得按規矩來。” 韓擒虎引他上座。皇甫仁也不宣詔,四下看了看,說道:“傳聞韓大總管的演武廳極為奢華,不過為何連大燭都不點亮,隻用小燭?看來,傳言多有不實,哈哈哈。” 韓擒虎聽出了弦外之音,意思是說他黑燈瞎火,不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當即答道:“皇甫將軍星夜傳詔,韓某來不及籌備,失了禮數,還請將軍鑒諒。”說罷一揖,算是賠禮。 皇甫仁目光一閃,鼻翼翕動:“大總管今日莫非宰殺牲口犒勞將士?血腥味這般濃鬱!” 韓擒虎咳嗽一聲,從案幾下拖出銅盆,嘆息道:“聖上命我經略江北兵事,雜務繁冗,引得舊疾復發,方才氣血翻湧,忍不住嘔了幾口。將軍明察秋毫,竟連這麼點細微之處都嗅出來了,韓某佩服之至。” 皇甫仁點點頭:“怪不得大總管氣色不佳,原來如此!聖上有手詔在此,還請大總管過目。”說罷,從箭袖中抽出絲絹,遞給韓擒虎。 韓擒虎起身下跪,雙手接過,湊在燭光下看了。手詔隻有幾句話: 韓卿如見,朕遣皇甫仁為密使前往江北,專為緝捕欽犯歐陽信德。歐陽與卿有舊,萬勿因私廢公,切切! 韓擒虎看了,心頭鏡亮。皇帝沒有點明私生子的事兒,但明確要鎖拿歐陽信德,自然已清楚原委。不過,皇甫仁的弟弟皇甫迥被歐陽信德擊殺在城外,看來並非一路。至於歐陽信德與自己相交,當年都曾在楊堅麾下效力,征戰中還同營抗擊過強敵,不算是秘密。 於是他道:“回密使,歐陽信德遠在中原,怎會跑到江北來?我若見到此人,必鎖拿送往京師聽憑聖上發落。” “聽大總管的意思,歐陽信德沒來過這裡?”皇甫仁眼裡閃過一絲狐疑。 “聽密使的意思,好像歐陽信德來過這裡?”韓擒虎麵露慍色。 “天子聖聰,不會冤枉韓公!”皇甫仁把馬臉掛了起來,“三日前,本使在徐州探得歐陽信德蹤跡,正往廬州方向逃奔。大總管與此人至交,朝野皆知,他不投奔你,會到何處去?” 韓擒虎怒道:“皇甫仁,你想栽贓是吧?你是密使沒錯,但要拿實據說話!我也剛剛才知曉歐陽信德是欽犯。在此之前,若此人前來我必當成好友款待,為何你的話聽上去好像我欺君一樣?你當韓某好欺麼?” 皇甫仁一愣。的確,韓擒虎所言挑不出半點毛病。半晌,才說:“韓大總管,對不住!公為國之柱石,豈能因私而廢公,做這等株連九族之事?但我的確探得此賊向廬州而來。大總管都督江北,還請派人察查,我也好回京復命。” “皇甫兄早這樣說,在下敢不從命?”當即起身出門,把韓重喚進廳中,說了歐陽信德容貌,讓他派出巡夜軍士,連夜徹查廬州城。但凡有可疑者,帶到軍府審問。 皇甫仁聖命在身,明裡表示感謝,心頭卻在盤算。這個案子的難處就是不宜明說,甚至楊堅密令他連皇後的人也不得泄露,隻能打著緝拿歐陽信德的幌子行事。他的確在徐州城發現歐陽信德蹤跡,然而他的武功與歐陽信德尚有差距,因此晚了兩個時辰才趕到廬州。 公事說完,韓擒虎命衛士掌燈看座。案幾上的炒黃豆自是收了,換了粗茶。其時中國飲茶尚未普及,做法也很簡陋,隻是將茶葉碾碎沸水煮開,和沫吞下。官府軍府待客,無非是個禮數,無人真去細品。 漸漸天已四更。韓重回報:在城郊野地發現兩具屍體,血肉模糊,但依稀能辨識出一人是歐陽信德,一人不知身份。皇甫仁霍地站起,取了佩劍,要去查驗。於是由韓重帶路,韓擒虎跟隨,到了軍府東側仵作房。隻見停屍案上,歐陽信德和獨孤魂衣衫破損,渾身血肉模糊。皇甫仁縱然精細,也不能準確數出傷口究竟有幾處。但獨孤魂這個人,他是認識的。 韓擒虎看了一會兒,突然擊掌道:“這位好像是雲中劍客獨孤魂!舉目天下,恐怕能在他劍下活命的不超過十人。皇甫將軍,難道這位獨孤劍客是同你一起來的?” 皇甫仁暗暗叫苦。皇帝密令他務必抓住歐陽信德,確保小主人性命無憂。現在看來,獨孤皇後派出獨孤魂就是要殺死歐陽信德和小主人斬草除根。皇帝皇後雖是夫妻,但對此事立場不同。不過沒見著小主人屍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料想還有希望。心念至此,他不想再耽誤工夫,當即道:“看來是兩大高手偶遇私鬥,同歸於盡。我將稟明聖上實情。有擾大總管,這就告辭。”說罷,也不待韓擒虎回應,一展披風,出門率領隨衛揚長而去。 韓擒虎恭敬地送出軍府大門,不由心下一寬。獨孤魂自命劍術天下第一,突然消失必定引起皇後懷疑。幸好皇甫仁“見證”兩大高手相拚而亡,自己也算脫了乾係。當即命韓重在城外安葬二人。 ※※※※※※※※※※※※※※※※※※※※※※※※※※ 李靖負著歐陽孤星,強忍腿上劇痛,沿小道疾行。 正是初晨,霜天萬裡,草木蕭索,寒鴉淒厲,長河蜿蜒伸向迷蒙的遠方。到了郊村渡口,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艄公正在初露的晨光中收拾船艙。李靖上前,放下歐陽孤星,拱手道:“老丈請了。” 老艄公看了一眼李靖,沒作理會,繼續忙活。李靖隻得再作一揖:“船家,煩請將我們載往濡須口。” “小哥倆要到濡須口?”老艄公道,“我是要去濡須口,但這條船已有客人租了,沒見我這麼早就起來收拾麼?” 李靖四下看看,渡口隻有這艘孤舟。“老丈,船資加倍,還請與包船的客人商議一下。” 老艄公嘆息一聲:“小兄弟,恐怕不好商議。客人是官家,小民不敢招惹麻煩。” 這時歐陽孤星咳嗽起來。艄公停下手中活計,走下船來,蹲身,左手抓起孤星的小手,右手摸著白花花的胡子,閉目半晌,搖頭道:“恐怕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