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口呆漢(1 / 1)

宋武屠龍 白慎行 6530 字 2024-03-17

東晉京口城,今日元宵佳會。長街之中,官營的鐵鋪門前,隻見遊人連臂,圍看著炮竹、鐵火的表演。   人群裡,擠著一條窩窩囊囊的大漢。那漢子佝肩縮背揣著凍手,身長可有七尺六寸;黑夜裡不見眉目,身上麻葛粗衣,甚是涼快。   早一柱香看到他,粗衣外麵還套著磨的發亮、毛掉乾凈的皂裘袍。那漢子手氣不好,一柱香前,已是輸給賭坊了。   “劉寄奴!郡守傳你!”一個小吏扒開人群,揪出那漢。   漢子姓劉名裕,家貧不配有表字,小名輕賤,稱作劉寄奴。   三十年前,劉裕還是現代的體育生,家中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爸爸媽媽,非常六疼一,戶口本上的名字是洋溢著全家恩寵的“劉富貴”。   劉富貴從小苦練田徑,高考那年,三公裡長跑剛過終點,心跳突突如雷,一口氣沒倒過來。   再睜眼,已是京口城中京口裡,此劉家非彼劉家。睜開眼,劉富貴張張嘴,卻隻會咿咿呀呀,變成一個生來克死難產母親的嬰童。   父親給他起名劉裕,表字稱呼他“寄奴”。   “寄奴”者,意為寄養之奴。父親是個東晉平民,兵荒馬亂的,娶妻本來不易。兒子落地了,老婆變沒了,氣煞劉爹,遷怒兒子。攢錢再給劉裕娶了繼母後,更是以奴仆看待這前房兒子。   劉裕心裡什麼都記得,寄奴就寄奴吧,稀裡糊塗來到眼前這破地方,能再重活一次,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   前生偏科,劉裕的歷史知識近乎文盲。朝代歌是能背誦下來,所謂“三分魏蜀吳,兩晉前後延;南北朝並立,隋唐五代傳”。南北朝是個什麼東西?他隻知道晉朝後麵是隋唐。   宋又是什麼東西,北宋南宋?天下大亂,這三十年他活著不易,沒功夫回憶前生那些細枝末節的課本知識。   他是不敢想,他也怎麼都想不到啊。   京口城,是東晉一朝丹徒郡的首府。連年戰亂,各州縣破財不堪,京口也無例外。   前任丹徒郡守,是個快致仕的老頭子,愛惜還巢前的破爛羽毛,丁點兒不乾貪墨的事情。京口郡治之中,管鹽、管鐵的肥差,因此都推寒門子弟擔任鹽吏、鐵吏。   劉裕便是前任郡守推上來的,沒錢、沒勢、也沒背景的鐵吏。   “老刁在哪兒?”劉裕掰開同事的手,低頭吐了一口濁唾。   “大人在官衙等你。”   京口城裡最恢宏的建築有兩座,一座是郡守辦公的官衙,另一座是郡守安居的府邸。   “他媽的,年前年後一趟一趟折騰我,大正月十五的,老刁不去忙著和小妾們做遊戲,又傳我乾甚!”   官衙裡,二官頭戴冠冕,論道談玄;堂前還有個枯竹般的瘦子,坐在破爛的蒲團上,抱一把琵琶,邊彈邊唱,佐以助興。   一官頭上,戴著兩個梁的進賢冠,另一位年輕官員頭上的冠冕,卻隻有一個梁,想來是官階有異,高低不同。   奇怪的是,年長的官員卻對年輕官員熱情異常。   “稚遠,老夫要恭喜你高升秘書丞啦!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年長者笑道。   “全賴祖宗門蔭罷了。我王謐才淺德薄,官場路長,此生能有叔父的一半成功,也就知足了。”年輕人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端杯啜了一口清茶。   “令祖君王導,對大晉有中興再造之功;尊父王劭,不慕名利,更是朝中楷模。賢侄年紀輕輕,高升秘書丞,拔名郎屬,日日常伴吾皇左右。我刁逵隻如風中殘燭,到底你們是卯時的太陽啊……”   年輕人不耐煩地打斷道,“叔父繆贊了。王氏與刁氏世代相好,這趟回家省親,父親囑咐我歸京路上,一定要來丹徒郡,探望探望新近上任的叔父大人。”   郡守刁逵連連點頭,心裡罵一聲“打秋風”,嘴裡隻道,“明白,明白。既來荒境,賢侄一定多住幾天,老夫好盡地主之誼。”   “鐵吏劉裕,拜見郡守大人!”   說話間,劉寄奴叩首堂下。   “劉裕,上前來!”刁逵吆喝一聲,隨即壓低聲音,發一聲笑,道,“賢侄且看,堂下那人,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王謐沉吟不解。   劉裕瞥見了堂前的瘦子。竹竿名叫劉毅,彈得一手好琵琶,故而刁郡守留他在身邊,做個解悶的親兵。那劉毅也負責營裡院裡的軍馬,是一名職務低賤的馬曹。   劉毅一臉苦相,和劉裕一打照麵,偷偷往堂上努了努嘴。   上了堂,劉裕又是深揖兩躬;這幾天賭運不佳,無錢飲食,頭重腳輕,險些一跤跪在地上。   劉裕低著頭,拿眼偷偷瞟那刁逵的喜怒。   刁逵正正直直跪坐在胡床上。郡守生的額方而廣,麵如滿月;不茍言笑,真真不怒自威。   郡守桌旁的年輕人王謐,自是風神俊秀,目光就沒沾過寒酸窩囊的劉裕半點兒。   兩官一北一西,圍坐一條長桌,桌上擺放雙陸棋局,二人隻是喝茶,卻未對弈。   堂上北墻,郡守頭頂,高懸一塊五彩大匾,上書“清正廉明”。   長桌上的棋盤靠近刁逵手邊,桌子太長了,劉裕、劉毅二人在另一頭,隔的很遠。   “劉裕,吏袍又賭輸了?”   “回大人話,洗了,沒乾。”劉裕咬牙陪笑。   “過來手談一局。”刁逵隨意落下一子。   棋盤上,郡守每落一子,劉裕都要挺著低血糖,搖搖擺擺從遠處跑過來,跟著落一子。   劉裕落子後,守在長桌邊,見到郡守捂鼻怒目,隻得再次從太守的身側,搖搖擺擺跑回遠處墻角侍立。   郡守每一棋都不急落子,氣定神閑,隻顧悠然與王謐討論家國大事;劉裕微微弓腰,低著腦袋,就這麼垂手在一旁罰站。   年前到年後,每天折騰劉裕這一次,刁逵每次計算棋路,有時半個時辰起步:大人物舉重若輕,舉輕若重。   “劉毅。”   “在!”劉裕答話。   “你是賭昏了頭,聽不懂人話嗎?這樣怎麼乾好工作?本官叫的是劉毅!”   “在,在!”瘦子慌忙抬頭,挺身從蒲團上站起來。   “今日王謐大人蒞臨府衙,你給大人獻上一曲。把嗓子也清一清,王謐大人是將門的虎子,唱首提氣的歌來。”   “是。”劉毅坐回蒲團,旋即又低下了頭。輕輕撥撥五弦,調正音色;左手柔柔地捺住弦身,右手一放一擻。劉毅歌喉清邁,緩緩唱道:   “朔漠皆楊柳,春風隔玉門。   紫岫封白雪,黑塞掩黃岑。   目送三秋雁,手揮五弦琴。   東徙西戍日,南腔北調人。”   “備虜防窺塞,整甲例巡邊。   久戍無糧米,相逢乏酒錢。   沙多良夜少,關高大雪寒。   忽然皴厘髭,須臾過少年。”   劉毅停了弦,抬頭,和王謐對視了一眼;馬上再低下頭,抱著琵琶,不言不語。   低血糖的劉裕,忙著在大堂兩邊奔跑,郡守的心思也不在歌詞上。   快晚飯時,抱著琵琶的劉毅告退了,刁逵吩咐下人,回官邸大排筵宴,今日必與賢侄共醉。   劉裕也告退。   “你可不許走啊!一局未了,你就在此鉆研棋路,待本官入夜後,與你有始有終!”   刁逵拉著王謐吃飯去了,劉毅扭頭看,劉裕卻還在大堂罰站;正是心亂膽麻,汗流浹背。   席間,王謐忍不住好奇,詢問郡守,那劉裕得罪何處,為何如此調理這小子。   刁逵一笑,道,“這前任留下的鐵吏,忒沒規矩。老夫新來京口,仍然把冶鐵的大事交給他,每月報賬,這蠢物不動腦子……前任郡守是在朝廷裡見了罪,被打出京城,安置在此等著退休的,害怕落人口實,自然不敢,也不能。我近來一直敲打這鐵吏,他眼裡卻根本沒拿我當回事兒。京口是丹徒的郡治,此地盛產鐵礦,這幾日便要從這小吏頭上,鑿出來萬數大錢。賢侄在京城交際廣大,少不了挑費;老夫想為你盡些綿薄之力……”   王謐並不回話,舉杯敬酒。   劉裕就這樣連站了一冬月的蹩腳軍姿。折騰下來,每天困倦,一上秤,瘦了十來斤,脫了衣服,嶙峋骨骼是銅色的,臉是煞白的。郡守有閑心,劉裕沒有耐性。   每天如此,晚上,郡守下班前後傳他前來,日落了也不放了他歸去。   剛才,太守又是沒句言語,直接起身離開;上一局雙陸棋沒有下完,留下言語,劉裕也不敢走,坐在破爛蒲團上,困頓著強撐。   招待過晚飯,王謐執意到驛站安歇。刁逵帶著酒意,步行回了官衙,棋局繼續。夜深了,郡守哈欠一來,這才饒了劉裕。深一腳,淺一腳,麻了雙腿,劉裕摸索著回家,已然夜半。   家門口,坐著一段竹竿。   竹竿扔過來一個涼饃饃,劉裕頭暈眼花沒接著。撿起饃饃,吹吹土,掰開了直往嘴裡塞去。   “矬貨。”劉毅訕罵一聲,“糊塗打算裝多久?不打算乾了?”   “祖墳冒煙,去年剛當了這鐵吏,每月這幾鬥米,吃也夠了,偶爾賭幾把,也不耽誤。怎能不乾?”劉裕嘟嘟囔囔。   “把饃饃咽了再說話吧,跟他娘含個襪子似的。”劉毅皺著眉頭,“你不貪,又不上供,又不辭職。吏雖不是官,也在官場混。和光同塵,你懂嗎?在街上賭輸了可以耍無賴,在那邊,贏不了就是輸,沒有縮殼當王八的道理。”   “竿子,少他娘教育我,道理我比你懂。我就想安安份份做個踏實人,出了正月,把我調開,讓我打個更、巡個街,也比每天擔驚受怕強。你不是本地人,丹徒五年,換了六個郡守,退休一個,死了四個。是,刁逵是豪門,豪門就倒不了嗎?上不上供,沒什麼區別……”   “閉嘴吧。打交道也不淺了,營裡和衙裡,大家夥念你急公好義,兄弟們不忍看你被禍禍死,硬湊出來一吊大錢。恩仇別過夜了,吃了饃饃,再見一趟老刁吧,講講情,能調就趕緊調走。”   劉裕也不推辭,收過來吊錢,撥拉著錢串子。   “鹽鐵是多肥的差事,要不是前任郡守著急退休,怕被抓小辮兒,他怎麼也輪不上你小子,郡裡的大戶們都盯著呢。你他娘爛泥扶不上墻……”劉毅道,“刁郡守新來丹徒郡,剛到就遇見你給人家上眼藥。把你調開不難,他要的是收你當一條聽話的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否則便要用你立威。郡內不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是給那些高門子弟看的……”   擦乾凈嘴邊的饃饃渣子,劉裕沒進家門,返身直往郡守府邸而去。長街寂靜,看社火的人們都散了,瞅不清路,摔一個大馬趴,搞的渾身泥汙。   叩響門環,劉裕見了生人便笨嘴拙舌,隻是把懷中一吊大錢,狠狠塞進門房老頭兒的手裡。   門房看看狼狽的劉裕,哈哈大笑不做掩飾:“小劉啊,我家郡守早就說了,你乾著郡裡油水最大的吏職,卻住的離官衙官府如此偏遠。以後你少不了每天晚歸,還是自己預備一盞燈籠。大人讓你最好在郡城中心置業,和他住得近些,也就不用如此折騰了。”   轉過天來,又遭一頓折磨。沒等天色黑了,趁著下完一局棋,劉裕從衣袖裡掏出五貫大錢,那是他兩年積攢的俸祿,也是從賭桌上劫後餘剩的辛苦錢。劉裕從墻角搖搖擺擺跑至郡守身邊。   “刁大人,我聽說了,過幾天是您家公子的壽辰,沒什麼好孝敬的,這是我們鐵鋪裡的一點兒心意。我實在是乾不動官鐵的工作,失職過甚,求大人把我另派他所……”   刁逵聞言呆了,不顧形象,驚的張大了嘴巴。   耐著性子將了一個冬月的軍,這蠢蛋是真傻,是假傻?   我想收你當狗,伺候地我開心,留你兩成也不在話下。   你反過來拿我當叫花子?   那就明著來吧。   你有種。   那一天,郡守大怒。刁逵拎起那幾貫五銖錢,掄圓了扔在劉裕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