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劉裕二十八歲。 日中時分,他擔了柴歸門吃飯。前腳進茅屋,後腳跟來一隊散兵。 這隊散兵,乃是青兗二州中,敗潰的叛軍。 那散兵軍容各異,主打一個滑稽:有的身上披著貴婦的加了刺繡的霞帔,有的頭上又戴了富商的嵌了珠寶的冠幘。 眾兵不作言語,沖進茶肆掀翻櫃臺,盆盆碗碗摔個粉碎,翻箱倒櫃各自踅麼銀財。 師父避開狼藉,提著壺,倒了杯熱茶,抬眼看向劉裕,微微搖頭冷笑。 一個散兵尋不到財物,怒容滿麵,一手執鞘,一手摁在刀環上,猙獰著麵孔向劉裕走來。 劉裕一步躍出屋子,抽身飛到小院裡,猶豫片刻,左右手拎起了扁擔旁的大小柴刀。 一聲大喝,給自己壯足膽氣,劉寄奴一個箭步沖進屋內,左右隻管胡劈亂砍。 兩把崩口鈍刀之下,一隊散兵遊勇,霎時間,皆成刀下木柴。 “打打殺殺,很沒意思,是吧。” 劉裕喘著粗氣,身體發抖。他的情狀說不上是恐懼還是興奮,口中不知如何回答。 茶館已經成了肉鋪,師父從屠場般的屋子裡走出來,弓著背踱步穿過院子,關嚴院門。 院裡的楸樹下,師父提一口氣,邁腳一撐,兩臂拍拍大樹,一借力,幾步竄上了兩丈高的樹冠。 撥開枝葉,原來樹頭竟是個凹槽一般的深洞。 取了樹洞裡斑駁的一個鐵匣,師父單手蕩悠著虯枝,輕飄飄下地,捷如深山老猿。 砸開鐵匣,內中又有一個木匣,已朽的不成樣子。剝去爛木,隻見一長一短兩段銹鐵。師父去廚房拿出塊磨刀石來,打了盆清水,蹲在院角,細細打磨這兩段銹鐵。 “這兩截銹鐵,是一長一短一對名刀。長的,喚作‘駒溪’;短刀,刀名‘馬塵’。” “別看不起這兩截銹鐵,當年淝水一戰,這是前秦天王、苻堅皇帝的神兵利器。亂軍之中,偶然卻被我得到。我雖為將,自幼不愛刀兵。” “我起兵的時候,正趕上,秦主南下,投鞭斷流。” “老頭兒我活了這幾十年,過的清平年月很少,皇帝也一茬一茬在換。大欺小,強淩弱,富兼貧,尊傲賤。我年輕時,就很看不順眼。”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常常覺得,雙刀在手,足以給天下人一個說法。走路遇到坑坑窪窪,也常忍不住想要鏟上一鏟。” “幾十年了,禮義、廉恥、律令、人心,件件依舊不像話。我的心,早就涼透了。我隱於野,是小隱;我並非沒有家人,隻是不願再見。” “淝水之戰,眾將皆潰,我在淮南江北,拉起北府兵的赫赫大旗,孤軍迎敵。我北府七萬子弟兵,大破十五萬前秦士馬,兩軍對圓,老夫陣斬符融,幾乎生擒苻堅,奪下了他腰間所佩雙刀。” “戰後,我一家功高蓋主。我能敵千軍萬馬,卻難防小人忌憚。我與叔叔封金掛印,從此隱逸林泉。我那時才知道,世間不平,一刀是斬不盡的。你幫了一個,救不了下一個;殺了一個又一個,一萬兩萬還會再冒出頭。” “江對麵,早已凋零了的老敵人,那秦主苻堅,年少時左手三尺短刃,右手五尺長刀,雙刀揮灑,打出一片錦繡江山。不得誌時,他也不過是個整日委曲求全的落魄匹夫。” “刀身鐫刻刀名,馬塵駒影。季漢劉備遭人追殺,胯下的盧飛快,一躍跳過數丈寬的檀溪,方才脫離大難。季漢一統天下又如何,假使那劉備故地重遊,再見舊日的檀溪,河水也再映不出皇帝年輕時單騎躍馬的雄姿。他臨水再看,水麵隻能見到一個頭戴龍冠的垂暮老人。功名、富貴、成敗、榮辱……日月遲邁,春秋代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盡歸那滾滾馬頭塵、匆匆駒溪影。罷了,罷了。苻堅以此舊事命名雙刀,自己到了也沒逃過那些千古興亡。” “年輕時我把腦袋掛在褲腰上,我給不了別人交代;成名後,我已中年了,一紙彈劾,便能要了我老婆孩子的全家性命。多大官算大,多有錢算有?幻夢無常,都做馬頭塵土,皆是駒溪影子。” “連年傻練,紅塵隔絕,你肯定恨我。以後遇到喜歡的姑娘,莫放了走,踏踏實實找片好山水,過好自己的日子。莫作我,飄零半生,到老隻剩孤身一人。” “我早就厭倦在名利場上驅馳。雙刀封存已久,我記不清哪年放在樹上的。兩樣東西,師父磨利了再送給你;刀法是我在沙場之上,用無數人頭凝煉的,我一並傳給你。我肚子裡多多少少仍有幾篇失傳兵書,還有一年時間,你想聽,我也講給你。” “負重十年,每日攀登,你的氣力已非比常人;記住,兵器拳腳,術在其次,我一身本事,都是在場場搏殺裡悟得。長刀笨而無鋒,專砍馬上重甲;短刀銳利,尤宜步戰接兵。長短兼備,兩樣熟稔,足以橫行天下。學成這兩樣,我對你也有交代了,你便走吧。” “寄奴,師父不要你出人頭地。以後你若累了,可以常回這綏山。以後也不必尋我墳塋,氣本清風,肉是泥塵。我不愛喝酒吃肉,不必美酒三牲;想我時,斟茶一杯,傾於院內,也夠了。” 老頭兒閉目長嘆。 “大晉名將之中,沒有花姓。劣徒拜上,求問師父名諱。” “老夫,姓謝名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