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郡東的一家小館子,木屋木瓦,掛著楊梅米酒的招牌。 天氣悶熱的很。劉、蒯貪杯,在店門外的楊樹旁係了馬,今夜便在這家小店落腳。 “三伏天裡,酒盞中竟能吃到冰塊,有意思。”劉裕舉杯輕笑。 “大哥,你看這店裡的地窨子,應該是儲冰的冰窖;瑯琊郡挨著沂水,想是冬天沂水上凍了,店家鑿來的冰。” 小二殷勤上酒,道,“三位客官好見識,咱店的醪糟楊梅,清熱解暑,是瑯琊一絕!” 蒯恩道,“沒看見這位老先生上歲數了,喝不了涼的?去熱碗薑糖茶來,要開水沖!” “蒯恩!”劉裕厲聲止住。 老者提杯,淺淺酌一口酒,道: “小兄弟,我能否看看你雙刀?” 劉裕解刀遞過。 老者雙手接來,慢慢摩挲著刀身。良久,老者道: “二十年前,馬塵、駒影,縱橫淮泗。” “馬塵直刀,護手處兩尺不開刃;單使長刀,能格能擋,可握持刀身。刀把纏繞南海鮫魚皮,上手有力——刀把又是形狀橢圓,黑暗中倉促握刀,能清楚分辨刀背刀刃。直刀之法,一手捉刀把,一手捉刀脊,運轉自如,揮刀能斷秋水……” “駒影短刀,尤擅掄旋、突刺。短刀長三尺,重心在護手前五指寬的位置;刀頭三分之一,打成弧形。刀背寬有一寸,剛而不折;刀柄微彎,倒轉刀身,刀尾拖著的鐵疙瘩,能碎人頭骨。” “刀鞘乃是樸木所製,內膽及鞘底,綴有金銀。所謂大巧不工,這古樸木鞘,不懼寒暑,因而少有形變。” “人言:‘單刀看手,雙刀看走’;刀法有三百六十門,雙持是最難。沒有一身蠻力,拎不起雙持;空有一身蠻力,又難以使用協調。雙刀長短不同、重量不同、屈直不同,提在手上,沒有一二百顆人頭打磨,練不精那些身法步法。” “駒影近於羌刀,羌人盛行巫祝,慣使短刀;羌巫指天畫地,神鬼退避三舍。秦主符堅盡滅羌地,取其寶器,鑄成神兵駒影。” “符堅,氐族人。氐人乃三苗後裔,苗刀是馬塵的濫觴。長刀五斤上下,本是秦庭儀仗:劈、砍、挑、撩、截、推、刺、剁、點、崩、掛、格、削、按、攔、戳,刀法十六式,提起來沉刀已經不易,想耍明白了更是千辛萬苦。” “這雙刀,攻守兼備。當年淝水一戰,百萬軍中,兩國對圓:幼度將軍豪奪雙刀,一戰打出南朝的軍威,至今二十年!至今二十年,胡人不敢飲馬長江邊!” 撫摸雙刀,刀鋒映出滿頭雪發。 老者喃喃道,“二十年啦!誰想如今晉人,國破疆缺,竟無膽再戰!和戎二十年,隻知內鬥——將軍不戰空臨邊……” 劉裕添半盞酒,道: “老先生也是晉人?” “北府兵,踏白軍,校刀帳下,車騎將軍親隨護衛;老夫復姓虞丘,單名一個進。”虞丘進滿飲一杯酒,含淚道,“幼度將軍,還好嗎?” “他早沒了。”劉裕麵無表情,“功名利祿,俱成土塵。” 虞丘進道: “北府舊部,悍勇無敵,戰後都被朝廷清退;謝車騎辭官後,老兄弟們皆成星散,南朝再沒有容身之所。 對嘍,尚在軍中的,還剩一個劉牢之—— 此人是墻頭狗尾草。 眼見舊主失勢,他上書彈劾謝將軍謀反;新主子王恭於青、兗二州起兵,他又在陣前倒戈。司馬元顯接了他爹司馬道子的班,父子把持朝政,紊亂朝綱——劉牢之再度投身司馬小兒,執掌了七個州的軍務。 他在京口重建北府兵,哈哈,今日的北府,哪裡是舊日的北府……” “你這北府兵,今日舊日,有何區別?”蒯恩道。 “今日北府,都隻為升官發財,文吏愛錢,武將怕死!舊日北府,赤心要河山一統,強軍禦侮,國泰民安!” “虞丘先生,敬北府!” 劉裕舉杯,三人痛飲。 “店家,勞累篩二兩酒,熱兩個蒸饃。” 門外走進來個長身男子,麵目黧黑;九尺八寸身形,赤膊戴草帽。 “得嘞!二兩酒!兩個饃!” 小二蔑聲傳菜,把男子安排到角落一桌,大開窗子張望屋外,又道: “外麵起風嘍,要變天,今晚得早點兒上板!” “大哥,這傻大個子什麼味兒?”蒯恩捏著鼻子。 劉裕偷眼看看那進來的男子,笑了笑,道,“剔糞人的味兒。這味兒我熟,這是大糞和汗水揉合了的味道,在襄陽,這味道險些熏吐了我。” “小二,烤隻羊來!好酒盡管上!”門外又來一漢。 三人看時,那矮漢一頭蓬草般的黃發,身長不足五尺,腰圍也得五尺;濃眉巨眼,嘴邊胡須叢生,滿口亂牙。屁股沒挨著椅子,酒已斟來。聞聞酒氣,漢子把袖中三尺來長的鐵錘拍在桌上,怒罵道: “打燒刀子來!你這米酒甜不甜酸不酸,娘們兒才喝得!” 蒯恩提矛欲動,劉裕一把攔下。 “客官!咱店裡,楊梅是解暑的招牌,您海涵,實在是沒有燒酒……” “沒有就到別家去打!”矮漢舉起酒壺又嗅了嗅酒香,連壺扔在小二臉上,道,“天氣這麼熱,你們釀的什麼馬尿?你自己嘗嘗,酒曲都讓高溫殺了!去打燒酒來!” “孫處!滾過來給客人賠罪!”小二尖聲喚出後院的少年。 少年手持一把鍘草的馬刀,十七八歲年紀,衣不蔽體;麵龐清俊,眼光不怒不悲。 “小畜牲!還有沒有規矩了?沒告訴過你,出了馬棚,不許提馬刀!”小二罵聲不絕,道,“客官您見諒,這是店裡從燕晉邊境上新買的奴子,這楊梅酒,便是這南蠻小奴釀的——還不快給客人賠禮!” 孫處提起桌上酒壺,一飲而盡,緩緩道,“我家鄉的楊梅米酒,就是這個釀法,錯不了。” “還他媽犟嘴?跪下磕頭道歉!”小二一記低鞭腿,掃在孫處脛骨,少年身形不動如山。 瓦飛房搖。矮漢提了鐵錘剛要發作,疾風忽起,破窗而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喀嚓……” 屋內眾人抬頭,房梁晃晃蕩蕩。一根承重的蝕爛木柱,讓疾風吹的破裂欲倒! 虞丘進喝的老眼昏花,蒯恩已經拔腿離席。劉裕奪過老頭兒口中酒杯,厲聲道:“跑!” 眾人驚惶間,木屋將傾。墻角的剔糞漢子,嘴裡還叼著半個饃饃,箭步已沖到木柱前;挺身摸高,雙手一撐,頂天立地。努努勁頭,漢子一把頂起了房梁! 木柱蝕爛,剔糞人以人身為柱,畢竟一木難扶。眼見他雙膝打擺,矮漢也沖出店門,紮個深蹲,兩手環抱了門前楊樹。 “矬子!你倒拔垂楊,也得先讓我們把馬牽走啊!”蒯恩口不擇言。 屋內屋外,高矮二漢,兩顆頭上都綻滿了豆大的汗珠。 奴子孫處提了馬刀到楊樹旁,解開栓駐的馬匹,沉聲道,“你且讓讓。” 矮漢仍較著勁,樹下泥土微鬆。 孫處吸一口長氣,吐氣時馭刀,一馬刀照柳樹橫斬而去! 矮漢慌忙鬆手,摔了個八瓣兒的屁股蹲兒。 “臥槽……”眾人驚呼。 隻一刀,碗口粗細的垂楊,迎刃而斷。 矮漢爬起身來,循著斷木的中點,一把扛起。踏地成坑,艱難進屋,撂下來楊木,從一頭緩緩推起來;推舉到高處,剔糞的大個子移手接了,懟住房梁,將將抵穩屋頂。 三桌合並,五人同席。 劉裕道,“二位壯士如何稱呼?” “小姓‘到’,名彥之。瑯琊郡裡,剔糞為生。” “丁午,外號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