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郡北門前,孫處騎一匹火龍駒,仿佛熾炭把黑夜燒的發亮。 數日前,劉裕眾人殺出瑯琊城,孫處搶來燕兵的刀馬;此時少年破衣溜丟,寒酸勁頭配不上快馬和寶刀。 “法師,留步啊!” 孫處牽馬擋住城門,身型歪歪扭扭,一步一個趔趄;孫處佯醉道,“弟子對佛理有不解之處,還望法師不吝賜教!” 為善和尚胯下的五花大馬,雕鞍玉勒,馬鬃用彩繩係了,梳理成五瓣。和尚本人更是錦衣華服,興仁寺內,佛有金裝;興仁寺外,僧有衣裝。 “你認錯人了,老子不是什麼法師。莫擋路,喝多了酒就去找個遠點兒的糞堆吐吐,別在這兒耍酒詐!” 孫處嬉皮笑臉道: “‘佛’字,一個單立人,加上了一個‘弗’字,合起來是個‘弗人’:‘弗人’,那便不是人。請問法師,你佛是人不是人?” 為善和尚不耐煩道,“佛陀超凡脫俗,自然不是人。” 孫處笑道,“你為善和尚……你是不是人啊?說你是佛,也是個歡喜佛,看你一臉淫相,可是要進城嫖院去?說你是人,你為善和尚加個單立人,那便成了偽善和尚。和尚,我怎麼也看不清楚,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為善破口大罵,孫處也滿嘴胡話,搶上前去奪了和尚的馬韁繩,使勁一勒,又照著馬前腿一記鐵肘。 五花馬驚了,原地蹦噠起來,孫處借力把和尚一把拽下。 “乾什麼呢!” 北城的門樓子上,兩個衛兵聽見了吵鬧聲。 “喝花酒的!這是興仁寺為善大師!我師父喝美了,撒酒瘋呢!我這就拉走他!” 孫處一拳打在和尚咽喉,用手刀撬開他緊收的下巴,裸絞了為善。 “一秒、兩秒、三秒……” 孫處獰笑著,低聲在為善的耳邊說道: “再有幾秒鐘,你的眼睛會發黑,什麼都會看不到了;別急,深呼吸,深呼吸,對,就難受幾秒鐘,忍住,馬上就能去西天見到佛陀了……” 片刻時間,為善和尚的臉色由白轉紫,眼球暴凸;小腦的筋脈爆開,脊髓都被孫處勒傷了。孫處一腳踢在斷氣和尚的褲襠,缺氧之人,下三路硬邦邦的。 確認和尚涼透了,背對城門,掏出小刀,細細磨取了首級,又扯下和尚的錦衣,蓋住了他上半個身子。 孫處裝的醉醺醺,笑麼嘻嘻對為善大聲喊道:“師父,我可不管你了,你自己趴糞堆吐吧……” 翻身上了火龍駒,單手又牽了五花馬;忽聽城中大亂,刀劍之聲如雷。孫處顧不得進城,策馬直奔興仁寺而回。 興仁寺,三更天,禪房熄了燭火。 燈一滅,房外已然圍了幾十個光頭;梆子剛響了一聲,僧兵提刀沖進來,照那六個床榻舉刀亂砍——掀了剁爛的鋪蓋,被子裡不是笤帚就是簸萁,哪兒能傷到劉裕眾人? 劉裕繞回大雄寶殿後麵,從東廂房轉到羅漢堂,遇上丁午滿臉血汙,拎著斑駁的金瓜鐵錘,從西院廂房出來。 丁午圓張怪眼,齜著滿口嗜血的亂牙,直往東廂房沖去。 “丁午,唯誅首惡,從犯不問!”劉裕握住了丁午的錘柄,“切記不要妄殺無辜,你去領了東屋和南院的男女奴仆,從齋房的暗門出去。齋房的偏室裡藏著金銀,把銀錢給這些奴隸分發了,你快到山門助戰!” 禪房裡撲了個空的僧兵們,顧不得寶殿後麵奴隸嘈雜,隻聽山門方向傳來巨響—— “你們這些金剛力士,有眼無珠,善惡不分!廟裡住了這一夥子賊人,你們還有臉裝金扮銀,立在門口給這些禿驢看家護院?” 蒯恩高聲褻瀆叫罵,反握長矛,圍著山門兩邊疾跑起來,矛柄連打三十二座金剛塑像的腿骨,如同搟麵杖掄在木琴上。叮叮當當大鬧了一陣動靜,金剛腿上的金箔銀漆,簌簌落了下來。 到彥之解下背後樸刀,奮力擲去,刀頭插進廟門正中的高大門檻。九尺長人,沒有半句廢話,鉚足了勁道,左邊狠推,右邊猛撞,兩排金剛寶像,如同骨牌一般撲地倒下。 塵土飛揚,震天一般響,左右兩個小門都被坍塌的金剛堵了。 蒯恩、到彥之扯了襟袍,緊緊係了口鼻,一個架刀,一個挺矛,兩桿長兵,藏在了正中的韋陀降魔像後麵。 僧兵聞聲趕到,二十幾個自尋死路的夯貨禿子,沒頭蒼蠅一般就往揚著土塵的山門裡沖。 正門左右,一刀一矛,刀如偃月撥雲,矛似銀蛇出洞。裹著塵土,地上落下了一片片卷了泥汙的血紅,塵土粘血而散,看清了門前,橫七豎八,夾雜些零落不全的胳膊大腿。 蒯、到二人殺的興起,舞矛掄刀把殘餘僧兵攆去大雄寶殿。三佛麵前,平日裡橫行無忌的惡棍禿驢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惶恐間又聞見寶殿後傳來焦土味道,扭頭一看,佛院裡早已燃起熊熊的烈火。 丁午殺心如焚,放了廟裡奴隸,也不去山門,徑回齋堂,奮錘把和尚藏的幾甕老酒、糧油,盡數打個稀碎。也不管櫃裡沒散完的金銀寶器,揀些綾羅綢緞的好衣服,浸了油、酒就往幾間院子裡亂拋,乘風放起火來。 秋風一卷,幾個火苗子轉瞬就能吞了半個山頭。怒火烈烈,騰起黑煙滾滾,黑煙融進黑夜裡,整座興仁寺,分不清什麼是夜什麼是煙。 那僧眾眼見起了大火,平時裡巧取豪奪的金銀細軟、度牒衣缽,卻都在齋堂存著,此時個個要錢不要命,咬牙往後院的大火裡沖。 火域甚大,這些僧兵,要麼中途讓煙嗆死;要麼讓火燎成五分熟的烤肉,帶傷沖出後院,再被丁午的金瓜骨朵錘成人醬。殊死一搏者,也有放膽和蒯、到拚命的,短刀砍不到二人身前,已被長兵劈、啄成稀碎的馬蜂窩子。 法堂屋頂,石友圭披一襲綠蓑,靜坐撫劍;遙望梁郡郡城方向,人馬馳突,沿山路殺來一幢紅甲秦兵。那些秦兵軍容不整,幢旗的獸毛都七零八落,像是剛敗了一場惡戰。 石友圭也不看低處興仁寺的熱鬧,嘴角揚起一絲笑。打聲口哨,黑雲裡飛來一隻白隼,那大鳥,金睛銳目,爪子裡還嵌著狐兔的皮肉: 夜空一呼雪花墮,連延十裡風毛腥。 石友圭用臂膀架了隼鳥,從懷中掏出一條密密麻麻寫了蠅楷的布帛,綁在隼鳥的爪上。 “摩雲白,傳書到郡城裡,等這仗打完了,我取敵將的心肝喂你……” 隼鳥穿雲振翅,往梁郡飛去不見,石友圭仗劍跳下法堂。 劉裕拽了劉鐘,兩口刀,一把叉,沖到齋堂邊。丁午舉錘便打,劉裕反過來馬塵刀背攔住:“丁午,你眼睛都紅了!看清我是誰!” 劉鐘虛弱道:“大哥,這回當真走不得了。大殿和東西兩院,都被烈火圍嚴實了……” 劉裕苦笑道,“丁公子,玩火尿炕啊。你這把火放的邪,咱哥仨原地拜個把子,今天是不求同生真能同死了——齋堂就那一道暗門,你點了齋堂乾什麼!” “大哥!是你親口所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劉裕抓狂道:“丁公子,咱們工作重點在前一句,後一句純是為了對仗工整!我的錯,我的錯!” “黑哥跟我來!”石友圭仗劍趕到,“南邊還有個解脫門,被寺廟用紅磚堵了,一腳就開!” 三人沖回羅漢堂後,丁午鐵山一靠,磚封已久的後門,果然一觸便塌。 “當心!”劉裕提了丁午的粗黑脖子,一把叨回他三步;幾支破風亂箭,擦丁午頭皮而過。 四人用院墻翼蔽了身子,斜視解脫門外:二百多個秦兵,見前院火大進不去正門,馬蹄不作停留,饒過虞丘進、孫處,彎弓騎馬繞到廟後,正遇見丁午探頭! “大哥,俺老丁和你八字不對付,這是第二次讓秦兵圍了!” 石友圭乾脆坐在院墻後麵,解了腰邊葫蘆,大口喝起酒來。石友圭道: “今夜北魏奔襲梁郡,二更時已得了手。這是梁郡裡的後秦敗兵,見山頭起火,趁火打劫,故此沖上山來,想抓緊搶一把。” 劉裕按著雙刀,心裡暗忖這後生如何得知詳細。正尋思間,劉鐘哇哇大哭道: “苦也,苦也,天可憐劉鐘,我劉鐘何其命苦,注定不能活著走出這廟!佛祖在上,我前生究竟造了多少罪孽!” 劉裕刀背猛砍少年鋼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劉鐘手一抖,九股叉翻然落地。劉裕怒聲道: “你這一輩子,活該被人踩在腳下,你活該被人用鞋底碾!你求神拜佛保佑,你父母雙亡的時候佛在哪兒?你破家無歸的時候佛又在哪兒?仙佛,仙佛也是人變的!你把命托寄在佛前的無病呻吟裡,我告訴你我的命在哪兒,我的命在我自己手裡!” “能握住自己命的,就是仙佛,劉鐘,你非要求什麼庇佑,不如求自己吧——我就是仙,你就是佛!” “生死我經了好幾回,我不需要別人憐憫,我也用不著別人同情!大丈夫身陷困頓,挺胸抬頭走出去,半路倒下,對得起自己,也不丟人。劉鐘,把你糞叉子撿起來,撿起來!眼前隻有這一道解脫門,身後是火海,門外是亂箭!劉鐘,丁午!生路隻有這一條,抄起家夥,隨我殺出去!” “殺!” 三人頭頂箭雨,叉開道,刀斬馬,錘破甲。 秦兵陣後忽然大驚,後山亮起滿山火把。騎火一山明,烏壓壓三千黑甲魏軍,三千長劍,光射星鬥。 頃刻間,紅甲秦騎,盡數淹沒。 劉裕劉鐘,滿身鮮血;丁午拄錘而立,錘楞已被人骨鑿圓。 魏軍軍主解劍偃旗,三千騎齊齊下馬;如黑潮拍岸,團團圍了解脫門跪下。 “叩請我主聖安!” 山呼穀湧。 解脫門後,緩緩走出一個頎長人影。 綠蓑劍客,遞過來腰間酒壺。 “黑哥,你欠我三條性命。” “石友圭?拓跋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