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軍這兩年,滾雪球一般,漸漸壯大了。 這兩年西軍造反,桓家小子坐鎮荊州,東伐晉室,連戰連勝。北府統帥劉牢之,顧不上領兵平叛,反倒是著急收服眼皮子前麵的大小山頭、流民塢堡。 打不過西軍,還打不過土匪嗎?偏偏這流民草寇雖是人少,卻頗多強梁猛將:一來二去,連拉帶打,劉牢之新得了三四十員兵頭將尾,北府的生力軍也大大擴充了。 京城裡司馬元顯掌權,朝廷有天子六軍:兩軍為宮廷禁軍,兩軍把守城東的長江渡口,兩軍屯駐城西的長江下遊。 京城城西再往西,三吳地區,是剛剛被啟用的謝琰——謝氏後人,領兵十萬;京城城東再往東,歷陽城裡,宗室大臣司馬道子,又有八萬精兵,處在北府軍之側。有意思的是,北府二把手的副將,那司馬文思,正是司馬道子的好大兒。 桓玄一叛亂,司馬元顯連發敕書,著急催促劉牢之出兵。眾所周知,執行地不堅決,就是堅決地不執行: 劉牢之磨嘰很久了,天天領著兄弟們朝西邊喊打喊殺,演習演訓不知搞了多少場—— 朝廷在等,劉牢之也在等,一切都有一個暗中標好的價格。這不,前日老劉沉不住氣,動身前往京城談判。 雙方交換過意見,談判在歌舞升平的友好氛圍裡,達成了一致的共識。 最終朝廷方麵表示,不僅會全力保證北府軍的糧餉運轉,而且要加班加點為北府高層打造一批嶄新的官印。 劉牢之表示,食君之祿,忠君之憂。小小一個桓玄,欺負到我顯哥腦袋上了?不答應。這仗北府必須打! 司馬元顯的家底不僅是錢,是手裡緊攥著的天子六軍,因此每有戰事,隻願死北府,不願死六軍;而劉牢之的家底,是自己本部親隨的三萬精兵,非打不可,隻想先用那些新入府的流民營: 這一仗,輸了,北府精銳可以保全,還有和朝廷議價的本錢;贏了,一筆畫不出兩個北府。 提拔誰統領流民營?最近這個問題很讓老劉心煩。 北府仍掌兵權的舊將裡,那幾個沒死絕的舊日弟兄,何謙、田洛、高衡、劉軌,幾人和劉牢之一向交惡,當麵背麵總嘲弄自己,說他朝秦暮楚、墻頭狗尾。 孫無終倒是話少,年紀也太老邁了——不行,這年頭,不是年紀大就人人忠良,司馬家的王八蛋祖宗,造反時年紀也不輕。打輸了不要緊,萬一他孫無終贏了呢?朝廷立個老資歷的山頭,在北府軍內和他打起擂臺,這更鬧心。 司馬文思?想都不要想。這孫子本是朝廷埋在他身邊的雷,再讓他建些尺寸的軍功,日後隻會越來越麻煩。 想來想去,還得自己人。 兒子劉敬宣,人在北府軍,卻遙領司馬元顯的屬官,太過紮眼;沖鋒陷陣有的是人做,獨苗小子還得留著升官發財。高雅之娶了劉牢之的閨女,女婿半個兒,也不考慮。思前想後,軍中的家裡人,隻剩個何無忌:外甥是狗,吃了就走,這流民軍主,非他大外甥何無忌來當不可。 這趟來京城述職,價格一談攏,劉牢之給外甥求來的官印都刻好了。 誰成想,孫無終三百裡加急,一紙軍書,打亂劉牢之滿盤計劃。大晉將軍劉牢之,匆匆麵聖之後,隻得快馬離開京城。 將軍快馬未及出城,一人卻先他離京。 京口城東,壽丘山上,友人重逢。 一文一武,對座而飲。 客人頭戴玉冠,身披白狐裘;登堂入室,家人不避。主家娘子身懷六甲,殷勤勸菜,文武對飲沒有三巡,杯盤都狼藉了。爐火橘紅,醉醺醺把人蒸出汗來,客人玉冠甩在一旁,狐裘脫去,衣服上沾了許多酒痕。 臧氏取了客人狐裘,出門晾在院外。王謐忽笑道: “今日是不同了,我王稚遠高興啊——今日你有家了。劉寄奴,時過境遷,當年‘雪辱霜欺’的句子,我是再也吟不出來啦……” 劉裕舉杯又停杯,皺眉道: “年關將至,仍是兵荒馬亂,大雪紛飛。一室之內,能護一家溫飽,解不了萬民饑寒。” 王謐自斟自飲: “聽說你前幾日,雙刀入營,攪和了一場大事?如今是正式入了北府軍嗎?” “武場上過了幾招而已。阿恩那幾個沒眼色的惹事生非,連累我出手:這個兵,非當不可了。劉盤龍和上麵,隻說我是新入營的;你弟妹大著肚子,我每晚都告假回來。” 王謐搖頭道: “今日天下,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江南十二郡,富者田連阡陌,吃香喝辣;貧者無地立錐,朝不保夕。每個人的後背上都有鞭痕,每個人的頭頂都懸著稅、法、權、財的寶劍,隻有飛黃騰達者,才配站直身子喘氣。 寄奴,一過了年,稅製又要改了。以往實行‘口稅法’,每人年繳米三石。這些年,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紛紛隱瞞人口,強並土地,逼買農奴、部曲:朝廷收不足稅,隻能抬高收稅標準,明年起,每人每年繳五石糧。司馬元顯隻知搜刮,如此一來,細民的負擔更重了,要麼逃亡藏匿,要麼賣兒賣女、自賤為奴;國庫勢必更窮了,門閥也勢必更富了。 你一朝從軍,編入了軍戶,那就是一生從軍、世代從軍。北府裡九成是前後二十年招募而來的流民,所謂軍餉,層層盤剝,發在兵丁手裡,隻剩一把米。蒯恩、丁午這一鬧,引得你打出來名聲,未必不是好事—— 你今日拖家帶口,若不能出人頭地,拿什麼保你家人的康樂周全?” 劉裕佯醉,笑道: “齊家治國,是你們大人物的事情。稚遠兄,這一二年間我遊歷北朝,路上見了許多不平,也做了許多沒本錢的買賣——碎銀幾兩,養家糊口夠了。前日武場裡,那驕兵悍將恃強淩弱,司馬文思咄咄逼人,我何嘗不想進前一步,何嘗不想爬到點將臺上? 不瞞你,我上去了。上了臺,我又被哄下來啦!拜將之事,不了了之,孫無終推說要等劉牢之回營再議。上麵的人若有一萬個理由,下麵的人便有一萬條軟肋。英雄好漢如何,英雄好漢就一定能出頭嗎?多少人身懷長技,埋沒一生。人力有盡,力氣大又如何?力氣大,去挑大糞啊!” 王謐仰天大笑,狂飲一杯冷酒: “好個劉寄奴,士別三日,你變得奸了,拿話頭子引我?這番離京,我並非回家省親,正是為你!” “為我?” “為你。”王謐道: “馬塵駒影,連打北府七十二將;你的事,早已傳進京城了。打殺那許多酒囊飯袋,不論是司馬文思一係,亦或是劉牢之的本部親隨,人人恨你嫉你,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正好—— 權臣司馬元顯,與北府軍頭劉牢之,二人雖明鋪暗蓋,卻一直互有提防製衡之心:北府外有司馬休之的歷陽駐軍,內有司馬文思作副將掣肘;身後朝廷的天子六軍時刻盯著動向,京城東邊還有謝琰的十萬甲士預備。 這次北府出征平叛,直麵荊州西軍,朝廷有些驅虎吞狼的意思:盼著劉牢之贏,又怕劉牢之贏的輕鬆——隻是不敢給北府斷糧斷餉,撕破臉,不好辦。 自從劉牢之掌管北府兵,大麵上一向也依從司馬元顯,拿錢聽話。 他本想推舉自家女婿領流民營上位,你這回一場打殺,倒是把劉牢之憋的沒脾氣了。他不敢輕易再用自己人統領流民,朝廷人言可畏。 劉裕,現在這個事兒,好就好在你一沒靠山,二沒威望。我們稍作斡旋,兩方順水推舟,樂得立一個局外人當靶子。隻是攬了兵,你必須狠狠打,打得拚,打得贏,打得那些高門大戶、軍頭政客,都知道京口出了個劉寄奴,寒門子弟能自成一係,威震南朝!” 劉裕麵如古井,低聲道: “從何斡旋?” “你既得罪了宗室子弟,也就有理由和司馬家搭上茬來——你位卑言輕,自然說不上話,別急。我出京城後,先去了趟歷陽,挾千金之資,已經見過了司馬文思他爹。我借口朝廷有意拜寒士為流民將,削弱劉牢之軍權;他兒子剛敗於你手,三軍親見,我讓那老東西好好揣摩揣摩上意,所謂‘外舉不避仇’。 北府舊將,在職領兵的,沒一個受劉牢之信任。隻有那諸葛侃,淝水戰後大傷卸甲,平素和劉牢之還有往來。諸葛侃,瑯琊諸葛氏,與我王家世代相交,我修過書信,摹刻我父親筆跡印章,借王氏家主之名,薦你為將。信上隻說,托那諸葛侃,勸劉牢之用外人領流民兵,莫惹朝廷嫌隙。” “稚遠,我劉裕爛命一條,當年在京口被你撈出來;除了這一膀子氣力,連雙刀也是拜你所得。一再而三,你到底為何幫我?” 王謐鄭重道: “世事難說,五馬渡江以來,乾坤顛倒,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有德與力,能匡扶天下者,非子也誰!” “草率啊,你就認準是我?” “我王謐,庶出之子,一落生,一世人的命就定了。再披狐裘,再戴玉冠,再讀典籍,那些人眼裡,也看不到我的高才大誌。混到頭,許是三十年,許是五十年,耗著,熬著,麻木地看著,我死了,墓碑上刻個‘故晉某州郡守、領散騎常侍、瑯琊王氏某某’——活著嘆口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死了放個屁,青史裡風一樣刮飛個名姓,也就是個這了。 直到我認識你。 寒門子,枷鎖上頭,身陷囹圄,不甘,不服,不認命,不惜以一換一,你也要乾了他娘的。 當年京口一別,你說,你想周行天下,觀百姓之榮辱,看環宇之炎涼;歷人生之起落,探興衰之因果。 你這麼說了,走了有幾千裡長路,你也這麼做了。 大晉,就像一個巨大的漂亮柑橘,金燦燦,明晃晃。我歷職郎署,有幸在帝國的高臺上,親手擦拭這果子的艷麗果皮,高舉柑橘。劉寄奴,太陽的光太烈了,透過陽光,我發現這果皮裡包裹的,不過是一坨大便;而小小的果肉裡,遊弋著無數的蛆。我怎麼看這就是蛆,而那些人,非要說這蛆是龍。 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我不是你,提不起雙刀,我不敢親手把這果子砍成爛泥。我隻敢暗地鉆進果實裡,偷竊出這果肉中僅存的一枚種子。 今夜肺腑相見,我願把這枚種子,從此押在你的身上;春華秋實,他日枝繁葉茂,但願再造太平。 不是每個人都有做選擇的權力,我沒有,謝玄沒有,劉牢之也沒有。而我看見過你的勇氣,看見過你大膽做出過許多選擇。 出謀劃策也好,沖鋒陷陣也罷,都是天下最輕鬆的事情——做選擇是最難的。如此,漢初三傑,皆在劉邦之下。 劉寄奴,你若敢為高祖,我自能做蕭何……” “收聲!” 劉裕急止王謐醉後狂言, “門外又有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