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黃白籍(1 / 1)

宋武屠龍 白慎行 6432 字 2024-03-17

壽丘山南邊有座小山,名叫黃鵠山。壽丘山上多是不耐燒的鬆林,黃鵠山上卻長著一片一片的烏桕;劉裕小時候,常到黃鵠山砍柴。   山前平地,有人家結廬,住著劉寄奴的兩個兒時好友。   廣陵大婚時,有的人劉裕不想請,有的人劉裕請不到。他請不到的朋友,正是家住這黃鵠山下的兩人。   兩人都是落了魄的昔日豪門,豪門成寒門。其中一人,姓戴名庸;戴庸的確平庸。這戴庸,腦袋大脖子粗,一巴掌寬的護心毛,卻偏愛吟風弄月、鼓瑟彈琴。   此人家門雖然沒落,父祖兩代的親友仍有在朝為官者。劉裕常勸他,找找門子,鞠個躬,投個帖子,按說謀個一官半職,不是難事——   半句也聽不進去。非但不思進取,戴庸於人情往來也一竅不通。鵠者,天鵝也;黃鵠山上無大鳥,有的是林木清幽、竹篁交翠,葉間樹頭,時時有小雀嚶鳴。戴庸最愛的,是一把琴、一鬥酒、一隻竹杖,懷裡再揣上兩隻蘆柑,流連於黃鵠山裡;一曲輕奏,鬥酒飲罷,酒氣山香。行人過山,見他獨攜琴酒,漫步草野,問他所去何往?戴庸隻道:往聽黃鸝。   另一位,性情與戴庸天上地下。王玄謨,卻是個南來北往、奔波無定的生意人。年前劉裕的黑馬載著新婦回了京口,久久才等到王玄謨來到壽丘山叩門。   “阿貓,不仗義啊。我在廣陵過事,你人不到,禮來的也晚。”   人如外號,王玄謨兩片薄唇,胡須纖長;山根低矮,鼻子上麵吊了兩隻三白眼珠,樣貌確實像條老貓。王玄謨愁眉不展,道:   “買賣越來越難乾。年前跑南燕國收藥,打包了千數斤藥材,轉進後秦,到終南山的生藥鋪子裡銷了,隻能換成五銖錢。這年頭錢不值錢,南朝北朝使的五銖錢,銅子薄的像樹葉,大晉允許以物換物,後秦皇帝卻不讓拿布帛交易。秦主也是有意思,他做不到保境安民,國內蕭條地像冰窟窿,本來五銖錢都用作軍費了,老百姓手裡沒錢,政令仍這麼死板。”   劉裕笑笑,道:   “大晉倒是不死板,徹底在棺材板子上麵躺平了。”   “誰說不是?我帶著商隊剛回了晉境,那點五銖錢還能買幾囤米;過了荊州,西軍造反,桓玄這一打,錢串子貶了一半的值,我趕緊換成了糧食。   馱著米糧,入國都建康賣米,窮人買不起,我指望和那些公侯們換些金銀的硬通貨。娘的,京裡一紙政令,突然不許商人買賣大宗糧食。我認倒黴,收了攤子想運糧回家,卻出不了建康城門——他們說,大晉正是多事之秋,前線吃緊,要麼把這些糧米充軍,要麼把自己押上前線充軍。   真給了北府,且當積陰德。我眼見那些糧米被拉去的地方,卻不是什麼兵營軍府,反倒是老爺大人們的深宅朱門。吃緊是吃緊了,前線吃緊,這幫王八蛋後方緊吃。   折騰這點生意,我離家已五年了;當年壯誌出門,如今空手而歸。寄奴哥,這五年出了不少事情。”   劉裕沉吟道:   “我都聽說了。這幾年西軍一直不太平,先是王恭造反,再有桓玄叛亂。你是太原王氏的遠枝子孫,令尊和你同宗家主、當年的荊州刺史王恭,一直有書信往來。北府軍攻滅王恭,你父親受了牽連,老爺子出事後,我還曾到你黃鵠山的家中吊唁。”   “我哪裡還有家,偌大的南朝,早已沒了我王玄謨棲身之所。說來有趣,我父親一走,他留下的少妻,馬上改嫁了北府的軍吏……”   劉裕嘆到:   “範安民,司馬文思的參軍。樹倒猢猻散,人死如燈滅;老夫少妻,本就難指望能走到頭。我在蘭陵郡認識了個小兄弟……算了,不必再提。隻是這範安民,也是有名的王八蛋。”   “東漢以後,禮崩樂壞,再到了魏晉,士大夫放達不羈,帶動著舉國風氣都輕佻起來。大晉女子,東食西宿,轉嫁十人,趨炎附勢者,數不勝數。這範安民,我還要喊他一聲‘便宜爹’。   我爹死在司馬文思劍下,我血本無歸地回了家,家也不成家;家裡既無叔伯,我王玄謨又無一母的兄弟,先父留下的幾畝薄田,都歸了這司馬文思的參軍之手——   這便罷了,我鬥不過他們。   大晉自從南渡以來,戶籍分兩種,一為黃籍,二為白籍。黃籍為本土土著,依律繳納賦稅,服徭役、兵役;白籍為南渡僑民,顛沛流離,受朝廷撫恤,不需繳稅服役。   我回黃鵠山祭奠先父,心知那些家財細軟,早都被範安民霸了,我也不再癡心妄想。我想不到這範安民,竟然扔給我一張黃紙,告訴我,我父親死了,他就是我爹;他是黃籍,我從此要也從白籍轉為黃籍。朝廷平叛,馬上要和桓玄決戰,北府兵員匱乏,各家各戶都要出丁;這範安民,打算推我上前線去,替他範家做一名盡忠的炮灰。   範安民說,我可以不去,隻是這戶籍都已改定了。我若不從,今後便是逃兵;逃兵要受黥刑,臉上刺了字,這輩子休想出頭。   範氏占著我家的舊屋,高坐在我父親生前的病榻,抱著我父親寵愛的少妻,用他沾滿銅臭的手得意揉捏著我的臉頰。   而我沒得選。”   劉寄奴麵無表情,輕輕摩挲著雙刀刀柄,口中陰冷道:   “你不張口,我也不會看著。這個事情你想怎麼辦?”   “士農工商,我家從士字頭上摔下來,如今田地也沒了。我不會手藝,隻是個小生意人,東飄西泊,往來波濤之中,隻想謀些小利,養家糊口。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沒這點情分,我也和你倒不出苦水;隻是你剛成家,挑費正是大的時候。戴庸窮的隻剩一把琴,我想來想去,隻能來求你。我想和你借些銀子,一則去喂喂那範安民,求他把我籍貫改回來;二則帶著錢再離京口,北上周旋。寄奴哥,你是了解我的,我王玄謨不是窮命,今日再賤,他年回了黃鵠山,我還能重振家業。”   劉裕嘆道:   “這些年劫富濟貧,我沾了許多狗血;莫說一兩二兩,千金我也給的你。隻是這範安民,蒼蠅蚊子一般的畜牲,欲壑難填——你使的錢少,辦不成事;使的錢多,那是引誘他再和你敲骨吸髓,不榨乾你囊中老底,勢必沒完沒了。   司馬文思是北府副將,賣官鬻爵,一個都尉的軍職,開價五百鎰黃金;吏職不過二百金。他手底下,像範安民這樣的貨色,數一數有三四十個人頭——平時也不去軍中,隻在營邊的州城裡作威作福。   範安民雖勾結著司馬文思,和州郡的長官也能說上話,可畢竟手中不掌兵馬的實權,隻是買來個小小的吏職。月黑風高,黃鵠山遠,總能等到他落單的時候;諒一酒囊飯袋,一把匕首就乾死他,說什麼茍且求人,你看我紮不紮他就得了。那山下田屋,是你父親留下來的家業,怎麼能窩窩囊囊拱手送人?他騎你脖子上出恭就出恭了,範安民卻要把你逼死,這是拉痢疾!腚溝子就擺在你腦袋上麵,但凡是個漢子,捅也捅穿他兩個眼!”   王玄謨苦笑道:   “除了以武亂禁,當真沒有其他活路了麼。”   “《大晉律》不護賤民。饒是你闖進京城,把皇帝的禦輦攔下來喊冤叫屈,將田宅奪回、戶籍改正,這遲來的公理,到底也是罪惡的幫兇。隻禁百姓,不禁虎狼,法便不是法。法在則俠不出,法亂,公理隻在刀鋒之上。暴力解決不了問題,但是暴力可以解決產生問題的人;禍亂天下的永遠不是賤民,把人心和法紀撥亂反正,那是天下太平之後的事情。當先該做的,是殺盡始作亂者之人!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不屠四兇,何來太平?走吧,你盡管走!哪怕山窮水盡,我劉寄奴也給你留著出路。”   那一夜,王玄謨孤身回黃鵠。他背後扛著千金的包裹,懷裡揣著牛耳的尖刀。幾天過去,堆滿黃金的口袋尚且不曾打開,王玄謨身懷劉裕的利刃,殺心卻在暗地裡悄悄彌漫。   女子賣笑千金易,壯士途窮一飯難。黃鵠山下,王玄謨的家裡——不對,是他便宜新爹、範安民的家裡,那王氏寡妻、範家新婦,千金賣笑;王玄謨走投無路,一飯為難。   笑臉陪著,銀子灑著,雙膝跪著,好話說著。   範安民得意大醉,不置可否,隻說王玄謨孝順。再去揉捏少年的風霜臉蛋,說不盡鳩占鵲巢之歡欣,酒酣間,竟有中原得鹿之感。   畢竟幾人真得鹿?   可憐終日夢為魚!   王玄謨起身離席,緊閉了家門,在門栓上又套了把提前備好的大鎖。   劉裕說得對,裁決善惡是《大晉律》的事,超度禽獸隻能靠我懷裡尖刀!   人間萬古不平事,家國天下總一般!   殺!   那屋中男女,皆已被臭酒黃湯醃成醉魚醉蟹,尖刀所過,魚蟹腹破膛開!   王玄謨獰笑著,範氏的家丁家仆呼號著。範安民滿院亂竄,無處可逃;少年殺紅了三白眼,提刀細細鋸割開無辜首級,每取下一頭,連頭發纏在指間。   拎著骷髏串子,慢慢將範安民逼至庭院角落。一甩,一砸,掄飛他三魂七魄;牛耳猛出,貼臉紮穿範氏腮幫:   “你很喜歡揉捏人臉,是嗎?”   這範氏臉掛牛耳,血湧如漿,強撐著,取下院裡低處懸掛著的鳥籠。鳥籠中蓄養了一隻黑鴿,籠開而鴿翔,直往京口城東的北府兵營飛去。   王玄謨趕上前去,懷裡掏出來被人血染紅的黃籍,撕個粉碎,胡亂塞進範氏嘴裡。猛起一腳,踢爛範安民的卵襠,那殺豬般的慘叫,隻能讓少年愈加歇斯底裡。   刀尖插的深,生生被一把拔出;亂刀連刺,範安民再也看不出一點人模樣了。   脫去上襟,擰出一把血,王玄謨擦了擦臉,回屋中取回金銀口袋。   去廚下抱一捧柴禾,呆坐階前,滿院腥臭,王玄謨屏著呼吸,一下兩下打著火折子,卻怎麼也點不燃。   開門欲出,山下有北府騎兵,舉火上山。   山低樹小,無處躲藏,索性不躲。須臾司馬文思領兵馳近,打量打量這瘋魔少年,文思擰著眉頭,隻是向身後馬隊揮了揮手。   王玄謨閉了三白眼,望天而笑。   馬刀將要劈上前胸,忽被人一把拉開。   劉裕將王玄謨扯到背後,另有三將挺身馬前。何無忌提刀,向彌橫槍怒目,劉敬宣微笑道:   “範安民裡通外國,蓄意謀反;此是我親兵營衛士,是我授意他斬殺奸賊。文思公,收工吧。宵夜我請!”   投鼠忌器,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司馬文思銜狠離去。   劉裕道:   “王玄謨!千金之外,我再補你千金——要謝就謝劉將軍。哪兒也有王八蛋,可北府不全是壞人。你不是還要北上行商嗎,我說了要給你指條好路:   北魏與後秦大戰於汾河,秦人離心離德,不少兵將正在拿著甲胄刀槍偷摸售賣。   百裡不賣蔥,千裡不賣蒜,販米販布終也沒幾個錢,你去收些兵器吧。秦魏大國,自能冶鐵,這些兵器在那些西北胡國裡卻是緊俏的東西。   千事萬物不值錢,值錢的是運費。我送你魏主的黃金腰牌,通行北郡,無人敢攔;你再沿黃河一路西行,把這些刀兵運往西秦、北涼後,記住,不要全賣,賣一些給當地的割據軍頭,剩下半數獻給胡人國主。西北有八國,你用兵器甲胄換取各國的通關文牒,再用餘錢買馬。我劉寄奴他日得誌,終要踏碎南土,終必北伐中原;你若真能販馬回晉,大功一件。你謀你的財,我要我的馬,馬隻管買,切勿惜錢!”   “臨窗搦湖管,   案間野馬飛。   闌外江頭月暮,   霜桕吼崔巍。   才愧隆中高臥,   憐我東床坦腹,   虯客好須眉。   擲劍紅塵子,   佐文白酒杯。   龍在野,   劉與曹,   復其誰?   爛翻黃卷,   千秋笑罵作土堆。   何似晴耕雨讀,   猶自小樓一統,   無喜亦無悲。   打罷南村釀,   終日掩柴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