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夢澤(1 / 1)

宋武屠龍 白慎行 6776 字 2024-03-17

時已春深,一場倒春寒,九百裡雲夢澤,下起了紛揚大雪。   九百裡不算文人吹噓。先秦的古時候,這雲夢大澤北接長江,南連嶽陽,方圓確有九百。   到了兩漢,長江與漢水的泥沙不斷淤積,慢慢在大澤裡拱出來一片陸地。這陸上泥濘難行,當年赤壁一場大火,魏武帝曹操敗走華容道,以老弱殘兵鋪路,經過之處就是這片陸地。   時過境遷,又是一百年泥沙俱下,陸地越來越大,雲夢澤越來越小。小也不能言小,九百裡縮成六百裡,六百裡大水依舊浩浩茫茫。   湖小為泊,湖大為澤。湖深而小,稱為“潭”;湖深而大,稱為“淵”;湖小而淺,稱為“池”;湖大無邊,稱為“海”。山間小流水,為澗;山間大流水,為川;川流大海,又為江。   有水必有草。   小水流經草地,稱為“溪”;大水流經草地,稱為“湖”。雲夢澤不見了三百裡大水,換來這三百裡沙洲,時過境遷,變成三百裡莽莽草野。   草邊六百裡大水,無涯無際,人稱洞庭湖。   湖心灑遍明月,兩葉扁舟,此刻徐徐穿行月裡。東風的時節,偏偏吹起北風,吹白了水邊青草,吹老了夾岸桃花。   劉裕推開船艙的蓬門,雪與風鏖戰,風共雪糾纏。回身去艙裡取出兩個盛酒的革囊,掄臂朝後船扔去一個,手中這個卻擊鼓傳花一般,與船上兵丁分而飲之——   當日領兵離軍,帶著這三十幾口子兵丁,遠離長江水,一路向西南疾行。這一路的曉行夜宿,磨得人人精疲力竭;兵丁們在北府裡聽說過這領頭的別部司馬,雙刀有些玄乎的惡名。大家隻能隱忍,隻敢把哀怒藏進臉上的疲態。   革囊傳了一圈,回到劉裕手裡。劉寄奴獨坐船舷,喝了口冷酒,扣舷長嘯道:   “生而如流水,東南西北,高下緩急。水之為物,沖平沙,步林泉;聚江河,渡嶂巘;咽危石,吞萬涓;納魚龍,俯田隰;流千遭,歸大海。百川終歸大海,百戰才得功名——大丈夫若不能建功立業,願效江水,一去不需還!”   船艙裡一聲蔑笑,有人低聲自言自語:   “別啊,我還想回來呢。”   劉裕耳朵尖,向艙裡扔去酒囊,招了招手。   艙中兵丁,是五湖四海的烏合之眾,各自帶短刀、穿鱗甲,甲外套著殘破的便裝。   少年站起身,十七八歲年紀。他卻不梳發髻,一頭短發;破衣遮不住花繡,由下巴到足跟,滿滿雕了從頭到腳的藍靛色紋身。   小舟顛簸,短發少年如履平地,兩步跨出艙外,身形不亂。   “小兄弟,擾我軍心,怨氣不淺啊,正好我也滿腹愁腸。講個笑話吧,逗樂了我,權且寄下這頓大板子。”   少年抱拳,賠著嬉皮笑臉,道:   “大晉逮捕了一名做馬戲的江湖藝人,將藝人鞭子底下的狼蟲虎豹都征召進北府軍當兵。這些動物們當兵前,例行有個體檢。   動物的隊伍裡,排第一的老虎不想從軍。老虎知道,北府軍的將軍們最愛麵子,平時不抓士兵訓練,隻看當兵的衣服穿的整不整潔、被子疊的方不方正。   老虎一咬牙一跺腳,把自己的長尾巴咬斷了。   軍醫一看,這老虎沒有尾巴,有損我北府軍容,叉出去,不要他!   兔子一見這場麵,心裡尋思,還有這種操作呢?兔子也是心一橫,倆爪子一拽,把自己的兩隻長耳朵扽掉了。   軍醫一看,今天遇到的這倆畜牲是真醜陋啊,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軍醫說,這缺耳朵的兔子,也有損我北府軍容,叉出去,不要他!   該狗熊體檢了。   狗熊琢磨著,自己這小耳朵、短尾巴的,這該如何是好?隊伍後麵的大猩猩給狗熊想辦法,大猩猩說,別急,兄弟哐哐兩拳把你大牙打碎,自然也有損他北府軍容了。   於是乎大猩猩左右開弓,輕舒猿臂,狠狠打碎了狗熊的滿口大牙。   狗熊忍著痛,咧著大嘴走到軍醫麵前,還沒開口說話:   軍醫不耐煩地擺擺手,道:‘這個太胖了,有損我北府軍容,叉出去,不要他!’   狗熊:‘我xxxxxx!’”   艙內兵丁大笑,少年自己也大笑。   劉裕冷著臉,道:   “這趟苦了弟兄們。等事情辦成,人人領一份潑天的軍功;我親自去北府討賞,散了金銀布帛,大家回鄉也置辦些田屋,光宗耀祖。”   “小人隻是無能。”   “有能無能不敢評,牢騷倒是不小。在外,法不能責眾;若在營裡,你這句多嘴,怕是得要了自己性命。唉——你也沒說錯,有誰不想回家呢,又有誰喜歡日夜與這霜刀雪劍為伴?”   劉裕輕嘆道: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少年忽閃著大眼睛,看看手中革囊,又巴望巴望劉裕。劉裕笑著點點頭,短發少年打開革囊塞子,痛飲了一口冷酒:   “將軍是讀過書的好漢子,能文能武。”   劉裕驚異道:   “你聽得懂這詩?”   “《詩經》嘛,小時候讀過的。小人名叫黎初,本就是這雲夢澤裡的荊蠻種族,自幼玩水,斷發文身,以避蛟龍之害。聽族中長老說過,當年有位陶公,率兵平定了朝廷裡的大亂,被封為長沙郡公——陶公是千年難遇的父母官,在郡裡時,不分蠻人漢人,一視同仁。陶公還在各縣各鄉興辦學府,以詩書禮樂教化百姓。這陶公是積善之家,天佑著生育了十七個兒子,至今已歷四世。他後代八百多人,大多留在了荊湘、九江,代代傳道授業,廣開民智。我因此有幸識了幾個字。”   劉裕沉吟道:   “你所說的陶公,大概是陶侃、陶威公。這陶公算是位勤謹的好官,當年平定了京都的大亂,英雄蓋世。隻可惜,陶公以軍功發家,並不是家世煊赫的士族,自他去世後,許多不聽朝廷話的後人遭了世家大族的打壓。我還納悶,怎麼會有好心的老爺敢教百姓識字讀書,原來是這陶公的落魄後人所為。唉,陶公以剛毅忠實、大反虛浮奢侈而名揚當世,他後人有四代,卻也不全是孝子賢孫,當年我在臨淮……   黎初,你說你是蠻族,卻為何在京口投軍?”   黎初嘆道:   “去年,我因荊州戰亂,被擄掠到了會稽郡,叫人賣進大戶家裡做了個農奴。還沒鋤幾下土呢,朝廷在會稽郡裡下了一紙政令,說什麼“免奴為客”,強令那些大戶解除家中奴仆們的奴籍……”   劉裕新婚,壽丘山、北府軍,兩點一線,因此耳朵裡時政聽的少。劉裕聞言不解道:   “免了奴籍不是好事嗎?你又何故長嘆?”   “大晉的天底下,向來沒聽說過一點兒跟百姓沾包的便宜事。這奴籍是免了,我們被改入‘樂屬’;這樂屬說是佃客的意思,我們從會稽郡被征發到京城,又從京城被押送到廣陵、京口一帶的北府軍裡當兵——我們實則是由豪強的農奴變成了朝廷的奴兵。   會稽郡裡要是沒有謝琰將軍的五萬甲士壓著,早就翻天了!   豪強們無端被搶走這老些的牛馬,自然不甘;我們為奴為婢,尚且也還能有條殘命留存。操練才幾天,突然把我們推上沙場,我們卻成了他北府拿來墊腳的敢死大隊——這兩艘船裡,除了你劉將軍,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是這樣來軍裡的。當日將軍在岸上點兵,弟兄們尋思,與其被北府大軍驅趕著先登赴死,死的如同蓬蒿般不值;不如隨將軍離軍遠行,或可求生,甚至能立些功名翻身……”   “家中還有什麼人嗎?”   “隻有我黎初一條爛命掛單。”   劉裕朝向船艙,正色道:   “我一定帶著弟兄們,全須全尾,沿江殺一個大圈,平安回來。”   少年低聲道:   “將軍自從離軍以來,一路向西南步行,到洞庭湖邊,才買了船渡湖北上——可是要走滄浪水?”   “低聲!”   劉裕一把扣住少年手腕:   “妄論軍機大事者,死!”   話說桓玄領著西軍反了大晉,虎踞荊州:西軍順長江而東進,攻克江陵,剛收了武昌重鎮;桓玄以逸待勞,將八萬西軍精銳蹲守在長江中遊,日夜等待迎擊北府。   當日劉裕中舟獻計,上中二策都被北府主將劉牢之否了;隻剩下這條下策。   這下策,源出廣陵的老頭兒。廣陵茶舍裡,老頭兒傳藝與劉裕,講不完六韜三略,說不盡天文地理。劉裕記得,老頭兒提到過一位本朝的堪輿大師、郭璞所撰寫的《水經》:   《水經》記載,東晉永和元年,長江改道,水道向南迀移一百二十裡;   江水從荊襄之地荒無人煙的崇山峻嶺中,分出來了一條支流;這支流一路奔湧南下,直到匯入雲夢大澤之中。   這條支流,被郭璞命名為:“滄浪”。   劉裕打定主意,百裡迂回,輕兵西渡洞庭湖,過武陵郡,北上滄浪水,穿插敵巢荊州。西軍精銳盡赴武昌,劉裕認定,荊州正是一座空城。   兵分兩路,劉寄奴約定劉牢之,以鷹隼為信,遣猛將,率五百披甲騎兵,繞邾城,過江漢平原,走陸路,兩日一夜即可奔襲荊州。   待混進城中的劉寄奴賺開城門,裡應外合,一舉戳爆桓玄後庭;北府大軍及時登陸,自邾城、華容縣展開優勢兵力,陳兵江漢平原,變被動為主動,邀擊桓玄西軍。   圍魏救趙,一戰可以成功。   劉裕在賭。   賭他能找到這條《水經》裡罕為人知的滄浪水,賭他桓玄荊州空虛;賭那摩雲白隼一飛,騎兵如意而至;賭那西軍、北府對峙江陵,戰局暫時不生異變。   劉裕從前是個賭狗。   從前他被人看不起,賭輸吏袍,一條單衣挺過寒冬,嘴硬心狠。   現在他仍是一條賭狗,且是一條愈加混蛋、賭紅雙眼的賭狗。   家中新婦大著肚子等他,有家有業的,他談笑間把自己性命賭上牌桌——桌上的籌碼,還有這三十多個同樣苦命的丘八,黎初之外,艙中這些大兵的家裡,未必也沒人在等待。   他太想贏了,因為他賤。因為賤民的潦草一生裡,鮮有登上賭桌的機會:久賭必輸,但不賭就不會贏。   含著金匙出生的權貴眼中,這是一句屁話,也是一句廢話。   可憐風雪畫千山,他媽的,試問功名但幾行?   卻說那黎初吃痛,慌忙壓低了聲音,急道:   “劉將軍,我祖居洞庭,船再走上一會兒,馬上就到武陵郡的水麵了……我正是武陵郡裡的五溪蠻族,這地方水道縱橫,水網交錯,百千條水路,一一刻在我腦子裡——正要追隨將軍北上建功!小人投軍不久,不明軍紀,小人萬死!”   劉寄奴臉色舒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慢慢鬆開黎初手腕:   “上下同欲者,勝。我們從前都是受擺布的人,可投了軍後,管你官職大小,刀劍之下,眾生平等;司馬元顯雖然想一出是一出,這朝令夕改的‘免奴為客’,於弟兄們,未必不是翻身的機會。”   “啊!!!!!!”   兩舟的艙中,都有驚叫傳來。   劉裕扶穩船欄,明月之下,無邊山雪之中,忽見兩岸百尺高巖的巖穴裡,淩空而立,密密麻麻地排著數千口木棺!   黎初道:   “將軍勿憂,不是什麼奇事——此地是我三苗、九黎的蠻人聚居之地,我蠻族自古有懸棺的風俗,看見這兩岸高山上的懸棺,正是到武陵郡了。蠻有百蠻,我便是武陵郡內的五溪蠻族;除了五溪蠻,還有澧水蠻、沅江蠻、黔安蠻。蠻人慣於水戰,蠻風彪悍;自從陶公當政,族人漸漸開化,從刀耕火種到鐵犁牛耕,其實與漢人無異。陶公之後,歷任郡守卻常常以加倍的賦稅和徭役來壓製蠻族,武陵蠻人因此叛亂不止,此地五十年來不得太平。將軍見官發財,隻是武陵說道太多,不宜在郡裡停船,我們最好加勁搖上一夜槳櫓,抓緊離開這裡為好。”   兩船將士錯愕之間,水麵結起連天的霧網;起霧不該有風,山林中卻有風聲嗚咽如鬼。月黑水闊,咫尺不辨,湖水似是燒開了,片刻間波濤怒作,水爆船驚。   “將軍,走哪邊?”   “你他娘,你不是號稱腦花裡刻著你家鄉的萬千條水路?!”劉裕苦笑道:   “八卦看生門,生門居艮位。搖槳,走東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