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魚化龍(1 / 1)

宋武屠龍 白慎行 5599 字 2024-03-22

“那時前秦之主,是有名的暴君蒲生。父親是秦廷宗室子弟,封爵東海王,為大秦四方征戰,盡忠盡責。”   “晉人看不起氐人,秦主蒲生單隻眼珠是瞎的,因此你晉人常將秦主稱為‘獨眼老氐’。   強漢四百年裡,胡人敢南下者,雖遠必誅;到了晉朝,一整個北方卻被我異族瓜分。漢人眼裡,北朝皇帝都是鋼筋鐵骨的妖魔鬼怪,率獸食人——這話說的籠統,倒也大差不差:   蒲生疑心極重,剛一登基,火急火燎地滅盡了掌權外戚與輔政老臣。使大鐵錐錐破舅公腦漿,氣死親生母親;朝廷之上,丞相與之一言不合,他談笑間誅滅其九個兒子、二十二個孫子。秦宮裡,錘、鉗、鋸、斧排列廊前,上位七日間,上至公卿百官,下至將軍校尉,讓他砍瓜切菜般殺死了五百餘人。   占星官上報天像,蒲生登基那年,熒惑星經過帝星,於天子不利。蒲生隻是說,皇帝與皇後對臨天下,帝後是一體;群臣莫名其妙。蒲生扭頭回了內殿,親手拔刀砍死自己新婚不久的皇後。   為慶祝破了熒惑經天的災厄,蒲生在太極殿大宴群臣,尚書為酒司令。尚書勸酒不頻,怕群臣飲酒失態,得醉蒲生;蒲生一箭射穿尚書的脖子。秋收時,又征調關中農夫修建宮殿,農夫之間多有怨言;蒲生夜閉宮門,天一亮,大殿血流成河,鮮血過人腳踝。   當時潼關以西,長安以東,虎狼從荒野跑出來專以吃人為害。大白天橫臥路上,行人難過;夜裡闖入民居,不食六畜,專門吃人。自蒲生即位一年,野獸吃了七百餘人,百姓深以為苦,不敢下田耕作,紛紛跑入城邑,乞食為生。百官奏請蒲生勤政禳災,蒲生獰笑說:‘野獸餓了自然要吃人,吃飽了就不再吃,終不能累年為患。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上天這樣懲罰百姓,是因為他們有罪,特降虎狼替朕助威,隻要不犯罪,何必怨天尤人!’群臣啞口無言。   有一天,蒲生出遊阿房宮舊址,路上看見有男女二人並行,容貌都很清秀,便讓左右拉住二人,當麵問:‘你二人真是佳偶,已結婚了麼?’二人回答說:‘小民是兄妹,不是夫妻。’苻生微笑說:‘朕賜你們為夫婦,你們即可就在此地交歡,請不要推辭。’二人難以為情,蒲生拔出佩劍將兄妹二人砍死。   蒲生曾與寵妃登樓遠望,妃子指著樓下一人問蒲生官職姓名。蒲生一看,樓下是尚書仆射賈玄石。賈玄石儀容秀偉,是北朝第一美男子,與南朝的謝家寶樹齊名。蒲生心裡醋意沖天,回頭轉問寵妃:‘你難道看上了此人麼?’說著便解下佩劍交給衛士,令他取賈玄石的首級。衛士攜劍下樓,不多時,割取賈玄石首級復命。蒲生將人頭放在其妻手裡說:‘愛妃喜歡就送你好了。’   蒲生平時最愛吃棗,因此患了齒痛。太醫令前來診視,他對蒲生說:“陛下並無什麼病,不過食棗太多,因致齒痛。”蒲生疑心病發,一聲狂吼:‘你又不是聖人,怎麼知道我吃棗吃多了!’太醫令心膽俱落,打算下跪謝過,誰知苻生劍鋒早到,人頭當即滾落在地。繼任的太醫令,為他寵妃製作安胎之藥,蒲生嫌加入的人參太細小。太醫令說:‘小小一點就夠用了。’苻生陽物短小,聞言怒罵:‘你敢譏笑我嗎?’命左右將醫生剖腹剜心,這第二任的太醫令到死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兩年間,蒲生屠殺公卿百官、平頭百姓,共計四千七百餘人。關中四郡,人人自危;朝野內外,莫敢仰視。更兼蒲生力舉千鈞,手格猛獸;他繼位短短兩年時間,不僅屢次擊敗鮮卑慕容氏,且斬殺羌族姚姓首領,兵鋒直抵西域,威逼涼國向大秦稱臣納貢。   殺服群臣,滅盡外戚,威震百姓,苻生又把屠刀舉向同姓的宗室。宗室子弟有兩員虎將,前秦開國時,立下過不世之功:一名蒲黃眉,為大秦守衛東都洛陽;另一位就是我父親——東海王蒲堅,官拜龍驤將軍,全家居住在天子腳下、洛東門外,卻不掌兵權。   那年長安城裡來了位遊方道人,道人走街串巷,口中嚷嚷著奇怪歌謠:   ‘海內有魚化為龍,   問何所在洛門東。   九天遠來雲外客,   二十八年坐帝宮。’   我父親做東海王時,日日是個太平王爺,一向無心爭權奪利:邊關有事,父親領了虎符為國征伐;回京便隻知安時樂道,與母親、兒子們共享富貴天倫。因此,蒲生懷疑是鎮守洛陽的蒲黃眉圖謀造反,是他派了這道人來長安城裡妖言惑眾,造勢傳謠;搜捕京城,道人卻一夜間蹤影全無。   蒲生本就不放心這兩位宗室子弟,道人的事一出,龍床上再也睡不了踏實覺。蒲生點起蒲黃眉,令他帥孤軍東伐慕容氏;又令我父親出兵三輔,南下長江,與大晉以卵擊石。兩枝軍隊出發後,朝廷便斷了二蒲的糧草——蒲黃眉寡不敵眾,陣亡於敵手;我父親全軍覆沒,半年多生死不明。   半年後的一個雪天,東海王府,有遠來之客拍門;再見父親,他目中平添了八分狠辣果決。   我們問過父親這半年的經歷,他隻是語焉不詳。父親說,兵敗長江後,他投水自盡,本以為從此魂消業斷——再睜眼,不知身處何世,所見荒誕怪異:路上,快車無馬而行;空中,大鳥無翅而飛;高樓三百尺,買賣不用錢。父親在那異世流連了很久,我問他多久,他卻說虛度了一生。那異世裡有書籍記錄我當世之事,書上說,有苻姓氐族北收中原、南滅晉室,最終一統天下,開創五百年盛世太平。他在那邊潛心讀史讀經,學習各種奇技淫巧,大到治國理政,小到冶鐵耕田,無所不會,無所不能。   父親在異世過完了一生,隻如一枕殘夢,又醒來,人在桃花源裡,身旁是位老道。   他問道,道人說:   ‘誰能知道是莊周夢蝴蝶、還是蝴蝶夢莊周?道家有三十六重天,仰觀宇宙,浩瀚無窮;佛家納須彌於芥子,更有三千世界,萬象千愁,因果隨時變化——三千世界,各自結局,皆不相同。’   犀角是道家法器,道人點燃犀角,桃花源轟然而開,一俗一道,先後走出桃源。臨別時,道人隻說,他也不知這青天幾重,他也不知這世界有三千個還是三萬個;桃花源是連通生死之門的蟲洞,父親被江水沖來武陵,隻當一場幻夢。   父親回家後,閉門不出,在東海王府之內,暗中蓄養了三百名死士。   也是蒲生該死。他自以為除去宗室大將後,再無任何顧忌威脅,因此更加倒行逆施。這獨眼老氐,日夜狂飲,連月不入朝視事。每次喝醉,蒲生必定妄加殺戮:   因為眼疾,他忌諱‘’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等詞,妻妾臣仆要是不小心說出有關殘缺的詞,蒲生常以為譏笑他瞎眼,立刻處以死刑。左右因此而被截脛、刳胎、拉脅、鋸頸死者不可勝數。群臣等待蒲生上朝,往往等到日落時分也見不到他的人影,即使等到了也沒什麼好結果。每逢蒲生不上朝時,大臣們就互相慶賀,恭喜大家多活了一天。蒲生閑暇時問左右:‘我自臨天下以來,外人怎麼說我?你們應有所聞。’有佞臣回答說:‘陛下聖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蒲生怒叱:‘你竟敢阿諛!’立即殺死。隔日又問,左右不敢再諛,說蒲生用刑有一點過分。蒲生又罵:‘為何要誹謗!’也當即處斬。其臣下皆度日如年。在朝的無能宗室、老邁勛舊、靠邊親戚幾乎都成了殘疾,一時人情危駭,行人在路邊相遇也不敢說話,隻用眼神相互示意。   蒲生越來越愛看男女淫褻,往往飲酒時,令宮人與近臣裸體交歡,如有不從,立殺無赦。他還喜好活剝牛羊驢馬的皮,看它們剝皮後在宮殿上奔跑。蒲生曾剝去宮中衛士的臉皮,迫令他們下頜掛著臉皮歌舞;身邊的守衛小有忤意,也立刻殺死,將屍體扔進渭水。   天下共棄蒲生。   那一夜,大風大雨,渭水如沸。父親手提雙刀,帶領府中壯士三百名,大張旗鼓,夜闖雲龍門。宮中將士皆恨透蒲生,見東海王未死,人人倒戈相迎。   父親率眾攻進內殿,廢殺蒲生,自立為‘大秦天王’,改‘蒲’姓為‘苻姓’;一夜化龍,從此坐斷三秦之地。數年間,東征西討,平定姚氏、慕容氏、拓跋氏,大秦盡得長江以北之地,擁兵百萬,國富軍強。   我勸父親,把那耕作、冶鐵的技藝廣而布之。父親卻說,巧技再巧,百年間也難以再次革新;生產多了幾斤糧食,農人就要多生幾個孩子,物力總有耗盡的一天。父親說,先要一統天下,天下不定,一事無成。最令我驚恐的是父親的心誌,父親常常自言自語道:‘當做王莽,莫做王莽’。   氐族以胡族二分天下,父親登基後,卻對漢化異常癡迷。父親帶頭祭拜孔儒,在秦地大興禮樂之製;父親自己一言一行,更是引經據典,甚至身為氐族,數次當眾謾罵不願漢化的同族長老為‘鄙陋老氐’。   父親效仿大漢文帝、武帝,兵出西域,勒令胡國獻上汗血寶馬;每有戰勝,三番五次更改年號紀念。父親崇佛尊道,卻在國內大力破除淫祀,不許國人佞佛佞道、迷信神力——   又在州郡大興教育,使天下匹夫匹婦的百萬子女有書可讀;還強令三軍將士、後宮妃嬪習文學字。二十八年中,大秦與漢地無異;當年擁兵淝水,父親伐晉的檄文寫著:‘南蠻率服我漢秦’。   父親酷愛收藏,收藏之物不是金銀珠寶,而是天下猛將謀臣。當年殺場之上,敵將張蠔左沖右突,無人能擋,父親當即要將其收入帳下,專門下令兵士不許放箭,必須將其活捉。他每滅掉一國,都要將敵國名人一個不漏的帶回秦廷,同時個個予以重任,甚至連敵國君主也不例外。秦國朝堂裡,姚萇、慕容垂、乞伏國仁……大秦名將曾是昔日割據天下的皇帝,誰敢想象我父親的萬丈胸襟?當年並吞天下,投鞭斷流,父親點名要俘獲南朝史家習鑿齒和大晉名僧釋道安;成敗未定,又給晉朝的天子、宰相預先安排好了秦國席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司馬曜做朝中仆射,謝安做吏部尚書。   大誌如此,可憐功業不成。   淝水一戰,大秦敗於北府。晉將謝玄,那謝家寶樹追亡逐北,奪取了父親雙刀,也奪取了父親的意氣。大秦百戰百勝,最終卻一敗而潰;慕容、拓跋、姚氏,這些昔日蒙恩不死的胡族餘孽,紛紛叛出我大秦,北方重歸割據之勢。   強敵環伺,父親眾叛親離,亂兵包圍了長安城。城中又有遊方道人走街串巷,這次唱的歌謠隻有一句:   ‘五將山上得天子。’   父親發瘋般掀翻了長安,卻再也見不到那道人。父親平日裡最恨迷信,當時卻把那句歌謠當成了救國的最後稻草;帶殘兵突圍出城,直奔五將山賭命而去。我父子離別前,父親分了一軍騎兵,又將繈褓中的妹妹托付給我,再往我懷中塞了一枝犀角,囑我南投大晉。   父親說,到了晉境,我若能活則活;若不得活,帶妹妹潛逃來武陵水邊,桃花林裡,燃犀可入異境。   渡江時,我聽聞五將山上,天子終為匪寇所得。   我告辭了龍樓鳳闕。   我看遍了棟梁摧折。   我憎恨花蠅競血。   我厭惡黑蟻爭穴。   幾人能急流中勇退稱豪傑?   可笑,幾人不因循茍且。   我嘆,烏衣一旦非王謝。   我怕,青山兩岸分吳越。   我懼,紅塵萬丈混龍蛇。   我度流光電掣。   我轉浮世風車。   我從此去也。   至今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