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密奏: 齊仁王二十九年,深冬。 齊國境,西南,青陽山,有金光從天而降; 次年初冬,青陽山下,趙家村,有婦人曹氏衍下一子; 其子額頭隆起如龍角,雙手過膝似仙猿,生而可納氣入骨,引四方雲動; 此子之父為保全其根骨,以黃庭宗內門秘術,自損壽命三百七十載,掩其霸勢。 同日,齊仁王暴薨,齊孝公於悲戚中繼齊國王位。 ——驪國玄冰臺。 …… 齊孝王十四年。 三月初三,上巳節。 一場數十年難遇的倒春寒,以致舉國上下,銀裝素裹。 王宮內,歌舞升平,有麗人扮女巫,於室內溫泉池,假裝畔浴,供大王取樂。 王宮外,路有凍屍,民不聊生。 齊國西南青陽山,更是滴水成冰,山下村民,少有人敢出行,生怕被凍死在外。 山林間的寒霧還未散去,瑟瑟發抖的瘟雞剛鉚足了勁打了幾聲鳴,卻有位年約十四五歲,隻穿了一身破舊棉衣的清瘦少年,正用扁擔挑著兩大口酒壇,蹚行在滿是積雪的山道上。 少年一路上山,收緊寒毛,步法如蹚泥,嗖嗖隨風而行,臉不紅氣不喘,不難看出,他除了有膀子力氣,還有些武藝傍身。 少年名叫趙寧九,山下趙家村一戶士家之子,可自從他的父親去年戰死於齊國邊陲的落神關,家中便隻有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了。 令人唏噓的是,少年的父親去年戰死沒幾天,他的母親也在一次去青陽山旁那座長留山上采藥時,“不慎”落下了山,雖然撿回了條命,但從那天起,似乎想站也站不起來了。 可縱使希望渺茫,少年倒也從未產生過放棄為他母親買藥瞧病的念頭。 此時,少年正一邊向山上走,還一邊念念有詞:“去給山上的老道送供品,三十文,去給劉員外家釘馬掌,二十文,去給……” 卻沒等他念叨完,一位看樣貌約有十一二歲的少女,忽然追了上來。 “趙寧九,不用算了,加上你下午去給縣書院掃地的那十文,還有你夜裡去給王屠戶家照看小牛犢的二十文,一共是八十文。” 少女哈著白霧,看起來也十分抗凍。 這少女名叫楊小蠻,趙寧九鄰居家的女兒,雖然長得粉雕玉琢,身段卻十分圓潤,上下一般粗,裹在緞麵小襖子裡,活脫脫像個肉球。 哪怕少女的父親是個秀才,少女身上也無半點溫良書香之氣,性格反倒有些刁蠻,平時還像個調皮的假小子,經常仗著她天生蠻力,欺負趙家村的同齡人。 眼下,少女卻一副乖巧模樣,在幫趙寧九提著另外一些供品。 其中不乏幾份特意用棉布包著的生熟肉類,可非但那兩塊明顯剛出鍋不久的熟肉將棉布滲得油亮,少女的嘴唇也比較油亮,嘴角還有點肉渣。 “八十文,看著不少,可現在朝廷連年打仗,年前這些錢還能給我娘買副藥,現在就算一百文也不一定能……嗯?楊小蠻,你不是去屙尿了嗎?你是不是去偷吃供品了?” 趙寧九正苦笑地嘀咕著,可嘀咕到一半,忽然注意到楊小蠻嘴角的那點肉渣,先是一愣,接著便氣不打一處來。 今年因為這場異常嚴酷的倒春寒,家家戶戶都在為整年的生計發愁,孤兒寡母的少年家中,更是難過。 前兩天家裡實在揭不開鍋,少年便去縣衙要他爹戰死後的撫恤糧,結果糧沒要到,縣衙的那位徐縣丞倒是大發慈悲,派了他這麼個給青陽山上那位老道送供品的活計。 沒想到,這第一次給縣衙乾活,就發生了這事,萬一楊小蠻真的偷吃了供品,被抓去縣衙挨板子事小,少了這活計的酬勞,恐怕不僅吃飯成了問題,給娘買藥的錢也更難湊齊了。 麵對少年的質問,少女非但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反而強詞奪理, “看你那張驢臉黑的,人家不就吃了幾口肉麼,再說人家辛苦陪你上山送供品,吃幾口肉咋啦?據說山上那老道天天吃肉,缺一點也不打緊吧? 嗯,王屠戶家的這鹵肉可香了,比我娘做的蒸肉還香,要不……你也來兩口?” 山上的那位老道,姓黃,可放眼山下整座趙家村,也沒有一位趙姓村民知曉他的全名,哪怕三十裡外青陽縣裡那些崇尚道家的體麵人,也極少有人知曉。 至於知曉他全名的那幾位,也總是對其諱莫如深。 據說,那黃老道是齊國王都紫龍城派下來鎮守一隻邪祟的大人物,誰敢亂嚼這舌根? 平日裡為了賺錢給娘看病,在外東奔西跑風吹日曬的趙寧九,此時臉色確實黑的像炭一樣了。 他放下扁擔,搶過楊小蠻手裡的那三份肉類,一邊打開第一份熟肉,一邊怨聲載道, “要不是你娘昨天帶我娘去縣裡看病了,還要在縣裡留宿,我能答應你來跟我送供品?吃了幾口啊?再有下次,看我不……” 哪成想少年又沒說完,懵在了當場。 隻見才打開的這第一塊鹵豬肉,哪是被吃了幾口? 竟已被吃得隻剩了一小半。 旁邊還被塞了塊凍雪,達到了很好的掩飾效果! 本來少年剛剛還信了少女的話。 不就被這胖丫頭偷吃了幾口肉麼,用柴刀把缺失的那點削一下不就好了? 哪成想這胖丫頭這麼喪心病狂! “楊小蠻!”趙寧九大叫一聲,轉身就要打,當然,也隻是想嚇唬嚇唬這不省心的,否則以他的力氣,輕輕鬆鬆便能把這胖丫頭的腦袋打放屁。 “嘿嘿,打不著!略略略……”楊小蠻卻已躲到山道旁的一棵鬆樹後麵,還對趙寧九捏出個鬼臉,好像在說,你來打我呀…… “遭瘟的!這是徐縣丞親自派給那黃老道的供品,是祈福用的,被你吃了這麼多,縣衙要是怪罪下來,咱倆的屁股都要被打爛!”趙寧九一邊叫喚,一邊又檢查下一份。 還好,第二份完好無損,這才勉強鬆了口氣,至於最後一份,肯定也沒事了,楊小蠻再怎麼嘴饞,還能吃生肉? 可少年還是有些不放心,掀開棉布,往裡看了一眼,結果,如遭雷擊,隻見裡麵的這塊生肉,竟是一個人的前小臂,好像還是個女人的! 趙寧九瞪大雙眼,頭皮一陣發麻! 而因為角度的問題,楊小蠻並未看到棉布裡的那截前小臂,仍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又喋喋不休: “我看那黃老道才是個遭瘟的,你說他會祈什麼福?就他那兩把刷子,保不齊連縣裡賣大力丸的都不如! 不過,誰讓徐縣丞都拍他馬屁呢?小姑奶奶不跟他一般見識! 嗯,一會兒他要是問起,你就說上山時咱倆碰到野豬了,慌亂逃跑,把我吃的那塊掉在路上了!” 楊小蠻說完,眼珠一轉,又趁著趙寧九不注意,上前搶過了那小半塊鹵豬肉,然後看都沒看趙寧九,便再次躲到了那棵鬆樹後麵,咬了一大口,大呼過癮, “香!反正這塊已經被我吃了,一不做二不休,吃完算了,放心,一會兒我肯定給你剩幾口,讓你也解解饞!” “……” 趙寧九的白毛汗都下來了,好在,這遭瘟的沒搶他手裡這塊。 可趙寧九再怎麼驚懼,倒也沒把他手裡那截前小臂扔掉,因為拿屍塊這種事,他去年就經歷過一次了。 不過那次是去縣衙認領他父親戰死後的屍體。 因為戰爭,他父親趙長山到最後連一具全屍都沒留下。 而若非趙長山當初去打仗前特意在身上刺了些刺青,趙寧九去認領屍體時,也無法從那些被運回家鄉的亡兵碎屍中,尋到父親的屍體。 趙寧九至今都還記得,那天夜裡,母親看著父親的那些屍塊,默坐到天亮,雖然一滴眼淚都沒流,第二天,頭發白了大半! 去報官? 趙寧九終於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 可轉念一想。 縣衙不能再去! 這活計本來就是縣衙給派的,要是去報官,不就有可能惹一身臊? 可不能去報官,更不能再去山上送供品了。 現在看來,無論是王屠戶,還是山上的黃老道,哪怕是縣衙的徐縣丞,應該都不是什麼好人! 再有,這截前小臂的主人,又是什麼人?是死是活?她又做了什麼事?竟遭到了如此殘害! 趙寧九亂了陣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甚至都不敢讓楊小蠻知道,再把這胖丫頭嚇著! 就當沒發生過? 可趙寧九剛做出這樣一個決定,要將那截前小臂重新包好,嗚的一聲,一陣詭異的寒風,突然吹來! “臭丫頭,偷吃供品,該當何罪啊?” 接著,又一道蒼老而沙啞的聲音,伴隨著寒風傳來。 少年與少女同時一驚,立刻看去,隻見一位身著破舊道袍的邋遢老道,已出現在二十步之外,正是山上的黃老道。 怪的是,他一步步走來,地麵的積雪上,竟連一隻腳印都沒有! 趙寧九下意識地將那截前小臂丟下,準備取下腰間那把柴刀。 楊小蠻則呆在當場,看著黃老道,不理解,對方走路怎麼連一隻腳印都沒有? 黃老道瞥了眼那截前小臂,滿是褶皺的老臉上忽然浮現出一個吊詭的笑容,又看向了趙寧九,冷不丁地打趣:“趙家小子,你知道這是什麼肉嗎?” “不,不知道!”趙寧九急忙裝迷糊。 “知道也不打緊,可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在貧道看來,它就不是一塊人肉,而是一塊妖肉,狐妖的肉!”黃老道臉上的笑容更加吊詭了。 狐妖的肉? 趙寧九本能地就不相信! 楊小蠻這才因為黃老道的話,看向那截暴露在外的前小臂,先是有些茫然,接著便怪叫一聲,掉頭便向山下跑,嘴裡大喊: “趙寧九快跑!快跑!我娘說的是真的!這世上真的有妖怪!這黃老道也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