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後,四川十月的天夾著絲絲涼氣。樹葉一片一片,不停地往下掉,七歲的我站在山腰處一高石上透過空中飄著的白色的蘆葦絮以及村裡人燒苞穀桿的升起的青煙俯瞰整個窯溝村,朦朦朧朧,一片荒涼蕭索的景象。 正所謂霜降後,挖出的紅薯才甜。是的,我和二娃被奶奶帶到苕裡挖紅薯。二娃是我弟,剛滿六歲,農村的孩子從小就會被安排做一些農活。做為村兒裡最調皮的孩子,我和我弟已經到了村裡土狗都嫌的年紀,比如下水摸魚,上村偷果,井中拉屎,墳頭散尿……等高光事跡,我帶著我弟那是一個都沒放過。用我們村兒裡人的說法就是:吳顯輝(我爺爺名)家那兩個土匪,實在是太烈(調皮)了,更有甚者,如果看到我們到他們家,都把小孩管著,不讓他們和我們玩,說是怕帶壞他家小孩,所以現在,我奶奶在抓苕,我跑來偷懶了。 “哥哥!奶奶喊你來抹苕了,MMP又一個人跑去偷懶又不帶上我!”隻聽弟弟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了過來。 “來了!”我答應了一聲,那時候我不管去哪裡二娃都會跟著我屁股後麵,這不,一次沒帶就牢騷起來了。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桔桿氣,下了石頭就跑了過去。抹苕是我們那邊的土話,指大人把一小節紅薯藤與紅薯一並挖出來,會帶一些泥土,小孩把紅薯上的大多數的泥土用手抹掉,摘掉紅薯藤後,放入竹子編好的背簍,裝滿後便背回家中的苕窖存放。 這是一個無聊又無趣的活,我和二娃怎麼可能坐得住呢,一直嚷嚷著不想乾,奶奶見事不妙,為了防止咱兩土匪撂挑子。拿出了殺手套餐:好好做事的話,奶奶給你們講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吧…… 我奶奶姓曾,出生於上世紀四十年代。是我們村山頂乾洞村曾家灣人,聽奶奶說她小時候家裡挺富,她爺爺多多少少算個小財主,那時老蔣把首都牽到重慶時,發行了關金卷,她家就有好多,後來通貨膨脹,她還拿來疊紙飛機。解放後碰上全員鬥地主,到了我祖祖(婆婆的爸)接手家境就掉下來了。我奶奶一共有三姐弟,下麵還有一妹一弟。那時候雖家境不好,但祖祖還是想著家裡要個文化人,小弟太小,奶奶年齡已經12歲了又太大,就想著讓曾二妹去鎮子上讀初小,要上三年,鎮子離家卻是有十裡地,夏天還好,冬天很長一段山路要摸黑打火才能到家,山道崎嶇,怪鬆嶙峋。曾二妹上了半年,說什麼也不去了,後麵奶奶如願的得到了上學的機會。 我奶奶說,她作為家中的大姐大,家中做了很多農活,別看她小個子小腿的,卻有一骨子悍勁!膽子也不小,以前去鎮子上賣桐子(一種可以榨油的樹種子),回來就經常走夜路,說都是煆練出來的,也沒碰到什麼鬼呀怪呀。俗話說嘗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呢,在她讀書第二年就遇到的怪事。 那是一年冬天,像往常一樣,下了課奶奶就急匆匆的往家走趕,因為她已經走了半個月的夜路了,鎮子位於在山腳下,回家要爬上山後頂後,延著山脊一直走,和以前一樣,剛爬到山頂一個叫殺人坪的鬆樹林,天就完全黑下來了。殺人坪傳說是八大王剿四川時,在那裡殺過很多人,雖然已經來回走過很多次,但每次一想到這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發怵。山頂風很大,吹過鬆樹梢發出刷刷聲音,猶如女鬼的哭泣,幸虧奶奶熟悉路況,地勢也較平坦,借著從鬆針葉間透下的微弱的月光,奶奶加快了速度。約麼走了半個小時後,翻過一個小山包後,進入了背風區,風漸漸的就沒了。已進入曾家灣村的範圍了。熟悉的景物就在眼前,離家也就一裡地不到了,奶奶心情一下子也放鬆了下來。不知不覺的哼起了小調王二小。“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但也是在這時,本來已經適應了月光的視線忽然暗了下來,抬頭一看,天上不知何時飄來了一大團烏雲,月亮已經藏住了一大半了。在那個年代,村裡人也沒什麼電燈或什麼夜生活,基本上天一黑吃了飯就上床睡覺。所以當月亮完全被烏雲遮住後,一點光亮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兩眼一摸黑,本來冬天就沒有蟲鳴,更感覺安靜的可怕,奶奶停住腳步,拿出帆布書包裡準備好的自製小火把,說是火把,也就是一小節剛砍下來的竹筒,裡麵加一些煤油,竹筒口用爛布條塞緊,倒一下油,浸濕布條後,用火柴點上就走,期間路過了一戶人家,隻有他家的土狗象征性的吠叫了兩聲。 有誰知道幾分鐘後,驚魂的詭事發生了。當過了一處河溝後(山上平常走水的陰溝),平靜的空氣,忽然流動,火把一下被吹滅,一鼓涼氣直沖奶奶後脊。咋回事兒?奶奶站在哪裡,一動不敢動,奶奶講的時候,還自嘲的笑了笑說:那時候我也就是個十三四歲的丫頭,膽子再大,能大到哪兒去呢?麵對著黑暗,寂靜,時間仿佛定格了一般,硬是愣了有十幾秒,奶奶才想起找火柴點火。可手抖得利害啊,它不聽使喚,幾次嘗試都沒擦著,反而浪費了幾根火柴! 一絲汗從額前滑下來,也就在這時!沙沙沙的聲音從奶奶上方傳了出來,接著臉上,頭上就感覺有什麼東西打著自己了。奶奶用手一摸!細細的,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土腥味。這味道是沙土!是沙土!這對農村的孩子來說,太熟悉了。奶奶噌的一下,火就上來了,不由的爆了句粗口:我*你媽!哪個?哪個!在上麵嚇人!因為奶奶記得上麵是一塊小荒地,是曾家二公的地,二公是個苦命的人,一生未娶,所以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呆在一個破舊的老房子裡,村裡麵隔三差五會籌點吃食,放到他房子五百米外竹林下的石磨子上,他會自己去拿回家。所以奶奶這十幾年也就看見過他一兩次。因為二公得了麻風病,麻風病那時是不治之癥,傳染又強,按咱們當地的說法是一種瘟病,所以二公也知道,很少出門,奶奶也是在他出來自己地壩裡曬太陽時,遠遠的看見過一兩次。祖祖最近還在奶奶前念叨過,說他二公這幾天怕是快了,他這瘟病走了,也是一種解脫啊。 奶奶說,她那時候是真的很生氣!以為是村兒裡麵的娃兒在上麵扔沙嚇人,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啊!邊罵邊擦火!嗤!的一聲,火著了,點然火把,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拿著火把往上麵的荒地爬。這對經常在山上跑的她倒也輕巧。“倒要看看是哪個龜兒子在搞鬼!”。 她說當她爬上地梗,借著火光,探頭往地裡一看的時候,三魂直接嚇掉了兩魂。隻見一口大紅棺材,一半埋在土裡,一半裸露在外麵!旁邊是剛鬆過不久的新沙土。風一吹過起,不僅帶起了一串白色紙錢,還有一鼓子油漆味,撲麵而來!啊!!的一聲,奶奶嚇的腳底一滑,直接掉到了下麵小路上,幸虧火把給力,居然沒在熄滅。奶奶是啥也不管了,拖著長長的火舌,一溜煙兒的往家跑,約麼過了五分鐘,當看到房簷下點著煤油燈,抽著葉子煙等她的祖祖。奶奶緩過勁來後,才聞到一股子毛發燒焦的味。這才發現,由於跑的太快,火把的火舌燎掉了自己一大片頭發。 當天晚上奶奶才從祖祖口中得出。原來白天的時候,村裡人發現二公死在了自己的院壩裡,由於是麻風病人,專門請了專做白事的王麻子,草草殮屍,把二公為自己早就備好的棺材刷上紅油漆,入棺,定釘,直接半埋到了那塊荒地裡。至於為什麼要半埋,王麻子有他的說道。一般麻瘋病人死後在我們那邊有兩種埋法:一種是洞藏,洞藏的話不能用好的棺材,而是直接用幾塊木塊做成盒子,我們叫火匣子,屍體裝進去,直接找一個陰暗的山洞一放完事。火匣子這玩意兒我見過,小時候牛草時,遠遠看見那獠牙灣的山洞裡就有很多副,奶奶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們靠近。第二種就是二公一樣土葬了,但是埋的時候必須先埋一半,說是要先釋放病瘟讓山中的風把毒帶走,等頭七過後才能全部入土,不然全村都全得麻風病。那奶奶看見半埋的紅棺,聞到濃濃的油漆味,原來都是當天王麻子的手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至於後來奶奶問祖祖,那二公為什麼扔沙來嚇我呢,祖祖笑著說:應該是看你一個後輩,想逗一下你吧,唉……總的來說他畢竟是我的二叔,你的二公,可憐了一輩子的人啦,說畢,叭嗒幾口旱煙後,就進臥室休息去了。頭七後,二公入土為安時,奶奶在他的墳頭上磕了幾個頭,敬拜了一下二公。後來奶奶上學路上,就再也沒遇過怪事。 初小畢業後沒幾年,奶奶出嫁到了山下窯溝村,嫁給了我爺爺,慢慢也就淡忘了,如今回談起此事,卻有種莫名的感傷,誰沒有有年少過,誰沒有屬於自己不一樣的童年呢。 對於我和我弟來說,這個故事後勁很大,也是奶奶第一次講給我們聽,奶奶講完後,我們還沉浸在故事裡麵,兩人都無聲的抹著紅薯。不知過了多久,“好了!今天不挖了。”奶奶和我們收拾好鋤頭,我和我弟也用特製小背簍裝了一些紅薯,跟在奶奶後麵,慢慢的往家裡走去,由於還在想奶奶二公的事,路上,遇到背著牛草回家的玩伴陶發瓊和她弟陶賤狗都沒打招呼。 記憶中,那時奶奶50多歲,似乎那一背簍的紅薯有些重量,她一手拿著鋤頭,步履蹣跚的走在前麵,很慢。在我印象中奶奶一直是一個獨立要強的人,身上始終茅著一鼓勁。由於爺爺是村上會計,經常出去核對對提留款和征購稅目,有時晚上在家都在用算盤做賬,所以家裡很多勞活都落在奶奶身上。那個時代的女性身上,自帶著不一樣的光輝,她們堅韌,她們樸實,她們善良,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