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了緩心神,一派神清氣爽的模樣,在宮人的服侍下,礙於殿內炭盆熏得暖氣四溢,我不過身著寢衣,落座梳妝臺前。就在倚華為我梳妝之時,透過半掩著的窗戶往外望去,我方徹底醒悟原來已然時至初冬季節。 外頭舉目望去,固然不曾萬物凋零,不見白雪皚皚覆地之象,亦有幾棵香樟樹成林,遮擋住我的視線。細細琢磨起來,上頭已然不過長著零星的幾片枯葉,到底一派荒涼蕭條之氣。恍惚間,叫我想起年幼之時娘親在我耳畔吹起的羌笛之聲,盡顯秋色淒美之姿。如今,所有的樹葉幾乎盡數落下,唯有遠處一片楓葉林的紅葉在這一片深碧色的樹乾襯托下,格外醒目,叫人難以忽略。伴隨著風吹來,激起樹上樹葉唦唦作響的聲音,夾帶了清晨鳳羽池的水霧之氣,我的眼前已然有了晴空照射之下,一片煙雨朦朧的迷糊,猶如二八少女婀娜的腰肢。 我著一襲淺粉五彩繡如意芙蓉祥雲紋綃紗宮裝,寬袖窄身的款式,愈加顯出我纖腰細柳,一派家常裝束,往鳳儀宮請安,孰料椒房殿內依舊不見權淑媛身影。 “娘娘,不知權淑媛身子可大好了?”珩貴嬪好奇問道。 放眼望去,琽貴嬪正悠然品茗,侯昭媛與懿嬪親近言談,眾人皆未將權淑媛放在心上。唯珩貴嬪與殷淑儀語氣友善,神態關切。 中宮嫣然一笑,語氣平和清淡,“權淑媛身子雖好了大半,到底未痊愈,仍需靜養,你們無事不得打擾。” “謹遵中宮懿旨。”權淑媛與人來往甚少,眾人自然依言頷首,再無多話。 婺藕與我關係親密,我倆毗鄰而坐。此刻,她拉拉我衣袖,悄悄出言問道:“清歌,方才在來椒房殿請安的路上,我聽敏姐姐說昨夜秦內侍出了聽風館,往這椒房殿走了一趟,可有此事?” 裊舞亦微微側首傾聽,顯見對此事格外好奇。 “不過一樁小事罷了。倒是這幾日,虧得最後真相大白,不然我可死無葬身之地了。然則經此一事,亦可見禦殿有幾縷不正之風。”我正色肅重道。 “此言極是。”婺藕喟然點頭道:“那日,懿嬪打碎禦賜花瓶事小,人偶反倒鬧出翻天覆地的大動靜,徑直將你拉下水。” 裊舞哀嘆一聲,沉重道:“隻怕來日麻煩不少啊!” “記申姐姐一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低頭自嘲一笑道:“若非宣紙一張不差、西緞一匹不少、陸氏自作孽不可活,隻怕陛下亦保不了我。倒是姐姐——”言及於此,轉向她倆,語氣歉疚道:“為了此番事宜,叫你們受牽連了。”麵容微微苦澀含淚。 “哪兒呢!”婺藕拍拍我的手,溫柔安慰道:“咱們姐妹,何須客氣。” 我籲出一口氣,惴惴不安道:“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來日得寵便罷,若不得寵——” 婺藕順著我的視線看向斂敏:她一襲湖綠色金銀絲湘繡山茶萬事如意紋鏡錦宮裝,愈加襯得她姿容清爽怡人,颯爽麗姿,正以茶蓋浮著茶水,神色冷淡,毫無所動。 “我瞧敏姐姐那樣,竟毫不在意恩寵。”婺藕湊近了頭,悄聲道,話語裡頭帶上了幾許沉重的擔憂,用手指了指,桃紅色繡海棠花葉圖案的半舊錦緞袖口上的金線微顯黯淡,映著窗欞外照射進來的日光,愈加陳舊無光。 “正是。”裊舞亦蹙起眉頭,連帶著身上的荷莖綠金線繡孔雀開屏圖案的蒲桃紋錦裙亦多了幾份孔雀落羽之時的憂愁,憂慮道:“自入宮來,我冷眼瞧了多日,她竟若有似無,毫不介懷位分尊榮。” “此事難說。”我雖知曉實情,此刻亦難道明,隻作擔憂狀。 似察覺到關注,斂敏抬起頭來,對吾等嫣然一笑。 我麵上雖與裊舞等一般,對她報之一笑,心下卻不禁惋惜起來:哪怕有帝太太後扶持,斂敏若依舊如此態度,她來日該如何立足禦殿······ “聊了些許,本宮也乏了,你們退下吧。”中宮溫然出言道,復加一句,“婉嬪留下。”語氣波瀾不驚。 “是。” 縱然詫異,眾人亦不敢多詢,魚貫而出。裊舞、婺藕與斂敏憂瞧我一眼。我報之一笑,示意她們安心。待眾人離去,靜默主宰了椒房殿。 久不見中宮出言,我隻得硬著頭皮行禮,說一句,“給娘娘請安。” “陛下昨夜忽頒下旨意,說日後你盡可隨時來看本宮養子。”似此時方醒悟回神,她視線輕落我臉上,盯住我眼眸,神色半隱匿在光影陰暗中,肅重而銘肌鏤骨,令人恛恛不安,如墜寒潭,一步踏錯便係萬丈深淵。 心下一顫,我急忙起身,跪倒在她麵前,磕頭道:“娘娘明鑒。那日聞得琽貴嬪所言,妾妃心中便著實好奇。兼昨夜陛下提及皇次女嘉慎帝姬,妾妃方思及恭成殿下。一問之下,陛下並未隱瞞,亦無怪罪。若此事冒犯了娘娘,妾妃甘願受罰。”言畢,深深磕頭,不敢抬起。 靜默良久,待額上滿是涔涔冷汗,上頭方傳來一句笑語,“婉嬪多慮了。”語氣平和,顯出幾分古怪,令人惴惴不安。 我詫異抬頭,心下惴惴不安,卻見中宮已換了另一副麵容,笑意盈盈道:“本宮不過白問一句,何來冒犯之過。”頓了頓,中宮隔著正紅色純金線本緙絲百鳥朝鳳牡丹紋天華錦鳳袍,撫著隆起的腹部,嘴角一抹慈愛笑意,目色難得溫柔,復問道:“你怎會想去探望本宮養子?禦殿諸妃皆不敢提恭成之名,遑論探視,你怎會有此心?” “妾妃早早喪母,麵對此景自有同病相憐之感,心底亦清楚娘娘心底極為疼愛恭成殿下,不過礙於諸妃虎視眈眈,一個馬虎便會落人口實,故不敢光明正大顯露於外,隻得將殿下安置在鳳凰殿,限製外出。”緩一口氣,腦中思緒旋轉如陀螺,口中一字一句清楚道,唯恐一時失言。 在我緊張屏息之時,中宮美眸長長流轉一番,發髻中央的鑲鴿血紅鳳釵垂下的銀絲真珠流蘇微微一晃,閃出一道亮光,隨即破顏笑道:“難得妹妹慈心,不似懿嬪之流趨炎附勢。妹妹既欲探望恭成,此刻怕已下了早學,正係好時候。沉霽,你帶婉嬪往鳳凰殿走一趟。” “婉嬪主子請。”沉霽走到正殿門口,向我行一禮,領著我往另一處走去。 “妾妃告辭。”不動聲色地舒張下一口氣,我對中宮恭敬福身,端然離去。 出了椒房殿大門,沿殿前磚墁甬路東行約莫半柱香功夫,便係一手抄遊廊。微一側頭,椒房殿後東北側穿山遊廊並手抄遊廊將一朱漆門夾於中央。此門頗古舊,獸頭、銅環陳舊,漆色斑駁,銅鎖連著一鐵鏈,頗粗大沉重,似將禦殿所有秘密盡數關入其中。 眼見我麵露詫異之色,沉霽解釋中宮此舉正係為了不叫人隨意出入鳳凰殿,以免打擾恭成休息。 我一時錯愕:堂堂大楚朝皇長子竟被中宮如犯人一般拘禁於鳳凰殿中······ 正納悶時,沉霽自前頭輕聲催促,我忙收了神,隨她過穿山遊廊以南的手抄遊廊,沿甬路東行六射之地北折,順磚墁甬路至鳳儀宮東側庭院北端,隻見銀杏樹上一片片扇形的葉子泛著翠綠的光澤,隨著被風一吹,紛紛落下,在半空中翻轉著落地,眨眼之間便係一派蕭條之景,令人不禁心生寥落之情。 待至鳳儀宮東北角一朱漆描金雕九螭祥雲吉福水曲柳垂花門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沉霽停下腳步,轉頭,對我解釋道:“婉嬪主子,此處便係鳳凰殿大門。我們娘娘早已吩咐,日後您可隨時來探訪恭成殿下。若婉嬪主子無事,奴婢先回去了。”言畢,行禮告退。 “有勞姑姑大駕。”我客氣回禮。 一抬頭,正門之上一水曲柳匾額,上書“鳳凰殿”三赤金字;綠油地兒椽頭描著六字真言,尊爐爵鼎勾在柁頭上,柁幫蜿蜒著無盡藤籮蔓,綠地兒瀝粉貼金角梁襯著綠地兒青退四暈肚弦,幽幽潺潺;瀝粉貼金加暈鬥拱下,紅蓮獻佛拱眼壁仙軟靈暖,青底挑簷枋瀝粉貼金“工王雲”精細活兒;降幕雲升綠降青平板枋不提,西蕃蓮箍頭、圭線光子心青地靈芝綠地草,精巧絕倫;枋心內有青綠二龍戲珠、升青降綠藻頭內亦有升、降龍,金琢墨雀替下便係尋常所見的朱漆圓柱;漢白玉雕芙蓉紋麒麟獻寶抱鼓石座上,鼓麵低浮雕五獅護欄,鼓頂一隻臥獅,鏤鸚鵡錦雞。 守衛見我入內,忙行禮道:“恭成殿下此刻正在庭院內歇息。” “好。”我微一頷首,跨步入內。 一下石階,遠遠可見西側一排琉璃瓦朱漆描金水曲柳穿山遊廊,與外頭那條一模一樣,廊下飄著一對對粉彩鏤空芙蓉嵌水晶垂紅珠流蘇六麵桃花宮燈。盡頭月洞如雪若冰,石板底下一條小溝渠連著一口池塘,似銅鏡般平和。目光順流而東望去,隻見東北方位一小巧紅亭構造極簡,尋常六角尖,朱漆描金邊祥螭圖案支柱,日光下彤赤黃燦,金碧輝煌。 涼亭內,一男童趴於石桌上,百無聊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