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禦醫居廉才受皇後之命照看雲美人胎像,點明雲美人脈細數、大數、弦數,陰虛內熱,胎像不穩,推薦常用白燕盞。 白燕盞不寒不燥、性平味甘,可補氣陰、益肺陰、補腎養顏、清熱健脾。 同時,礙於雲美人著實體虛,孕期時常腰痛,胎位似有不正,故而禦醫開‘通氣散’治之,日日以杜仲安胎,並叮囑多漫步。 ‘通氣散’取破故紙二兩,炒香後研末,服用前先嚼胡桃肉半個,再以溫酒調服藥末二錢。 令人稱奇的是,素來不與人多有來往的瑛妃忽而善心大發,推薦五紫丸治定貴姬小產後的遺癥。 五紫丸取紫牡丹、紫芍藥、紫芙蓉、紫蓮花、紫海棠花蕊各五兩,熬煮時摻入石榴汁、葡萄汁、蜂蜜各十六錢,以十六錢合歡花為藥引,丸成葡萄大的丸子,密封好,存在梨樹底下,發病時一連服用十日,可保十月無虞。 禦醫如此聲明,皇後便吩咐司膳房每日送三兩白燕盞到鴻臺宮側殿——凝若樓,供雲美人貼身內禦——金盞每日熬粥之用。 鴻臺宮主位原本是依修媛,然則如今依修媛被貶為依麗儀,遷到以慧貴嬪為主位的丹陽宮側殿——鏡月軒,故而鴻臺宮正殿暫無人居。 說來依氏自害得鸞儀與艾修容落水之後,被貶為麗儀,遷出淑景殿,已是去歲七月之事了。如今算來,亦有一載有餘。不知依照她的本性,能否做到再度復寵。當日依、譚、萬、習四位貴姬中唯獨她可以獨善其身,顯見才智過人。如今,可以庇護她的穆溫懷後已然離世,不知她會選擇哪一條道路作為自己的將來。於君恩上,隻怕有折淑妃、玉貴姬之流,縱然她姿容瑰麗,到底屈居人下。 待到依麗儀時時刻刻與得皇後令的呂良人一同照看雲美人的消息傳來,我縱然吃驚,不過些微罷了。雲美人如今是皇帝的心頭寶,依麗儀借她之力攀登上位,自然較她人提攜有效些。能夠做到瞅準時機、伺機而動,隻怕係依麗儀最大的好處。 用過幾日白燕盞後,雲美人胎像顯現不穩之狀。為著皇嗣的緣故,皇帝特晉雲美人為惇貴姬,入主章華宮珠鏡殿,以此安撫她的心緒。話雖如此說,到底惇貴姬的孩子在孕中可謂一波三折,最後清冷收場,且無追謚。 麟德十一年的二月十三之夜,據聞,惇貴姬正生產時,珠鏡殿內忽而莫名飛入一群烏鴉,盤旋在惇貴姬上頭,叫聲淒厲,黑羽淩亂,飄灑空中,甚是可怖。受驚之下,惇貴姬胎氣大動,一時昏厥,遲遲方醒來。待到禦醫以蓖麻子三個、巴豆四個研細,入麝香少許,貼臍心上,惇貴姬方誕下早死於腹中的胎兒。 皇帝正欲處置惇貴姬誕下的死胎之際,恰逢雍和殿廣孝法師前往臨光殿,出言惇貴姬生產之日,烏鴉現身,此乃大兇之兆,死胎更是不祥,著實不宜追謚。原本寵愛惇貴姬的皇帝聞得此言,心頭的一番追謚心意便轉瞬成空。 廣孝法師因此受到惇貴姬的仇視。 為著自己誕下死胎,君王礙於‘不祥’二字而不得親近自己,固然身居一宮主位,身份尊貴,依舊化解不了惇貴姬內心的悲苦絕望。如今,不受皇帝寵愛,乃至受其嫌棄,此等命運可謂悲慘至極。惇貴姬的恩寵就此逐日消散。皇帝倒也無情得很,原本這般寵愛惇貴姬,如今卻棄之如履,到底叫人寒心。珊嬪、依麗儀本就因著惇貴姬的得寵方站穩腳跟,如今惇貴姬失寵,她們自然需得攀上另一棵茂密的大樹才是。 我心下暗暗驚心,深有恛恛:若來日君恩如流水,逝去不復返,二載年華將至,我依舊不能順利回宮,如莊帝嫡後昭恭莊後沈氏一般下場,鸞儀該如何?婺藕、斂敏她們來日若有惇貴姬今時今日這般的遭遇,她們又該如何? 雍和殿廣孝法師乃嫿妃親信,有一日我曾聽嫿妃提起過。雖是偶然之言,現下想來,卻是意味深長。 為著嫿妃篤信佛法,甚是虔誠,時常往雍和殿行參拜、祈福之事,乃至於廣孝法師與其關係亦一衣帶水。倒不曾有通奸之嫌——廣孝法師將近年百,頭發花白,而嫿妃年輕貌美,自然不會叫人想到‘通奸’二字上。然則既然她們二人關係甚為親密,依嫿妃的品格,多少亦該借廣孝法師之口,對皇帝進行勸慰才是。孰料廣孝法師竟是這般做法,可以想見嫿妃心中對惇貴姬有幾分不滿,連帶著廣孝法師亦口出此言。 皇後眼見廣孝法師如此言論,不好說什麼,然則吩咐禦醫居廉才日日以補氣、養血、調經的胎產金丹調理惇貴姬玉體,不復早先恩寵。令人詫異的是,誕下死胎後,惇貴姬氣性愈加暴戾,更因微末罪責活生生將貼身內禦金盞杖責致死,震驚朝野,所作所為遠勝當日的陸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帝上諭:惇貴姬雲氏即著褫奪封號,降為正六品雲姬,罰抄《觀音心經》、《女訓》、《女戒》、《女則》各九百遍,遷出珠鏡殿,禁足凝若樓,以示懲儆;並令嬪禦等嗣後當引以為戒,毋蹈覆轍,自乾罪戾。 依著宮人口耳相傳,皇帝下旨之時,格外痛心,“此前,嬪禦內間有氣性不好痛毆婢女致令情急輕生者,雖為主位亦不宜過於狠虐,而死者究係窘迫自戕,然從未發生嬪禦將使女毒打立斃之事。今雲姬一案若從輕辦理,於情、於法未為平允,且不足使備位宮闈之人鹹知警畏。況大臣官員未將家奴依法決罰,毆責立斃者,皆係按其情事分別議處,重則革職,輕則降調,定例森然,朕豈肯稍存歧視?” 皇帝亦斥責雲姬道:“事關人命,其得罪本屬不輕,因念其初犯,故從寬處理。如依案情而論,即將伊位號擯黜,亦不為過。”頓了頓,繼續坦言道:“朕雖為天下主,掌生殺之權,亦無任一時之氣,將宮人立斃杖下。曾有貼身內侍胡世傑、如意等惹惱,不過予以薄懲,杖責二十,至多不過四十。”並以此事告誡諸皇子生母,“來日,諸皇子家庭之事當法朕於宮闈,不稍溺愛徇情。縱性濫刑,虐毆奴婢,即諸皇子亦當切戒。” 為示懲處,鴻臺宮首領內侍郭進忠、劉良等,革去頂戴、並罰錢糧二年;王忠、王成、王承義、鄭玉柱、趙得勝專司內廷而未能預為勸阻,各罰錢糧一年。因其為雲姬所累,此五人應罰錢糧於扣罰半,餘下責成雲姬代為繳完。金盞後事由雲姬出銀一百兩給其父母殮埋。 皇帝旨交司言房,傳諭所屬一體知悉,再繕錄一通交司簿房存記。 史書記載帝言:“臨禦二十四年以來,朕從不肯有溺愛徇情之事,雲姬平日受朕恩眷較優,今既過犯,即不能復為曲宥。如大臣等辦理事務,今日有善,即從而眷遇;明日有過,即予以訓飭,……若為人君,不能見及於此,何以撫禦天下?” 正為此令,惹來朝臣一片叫好,民間上下紛紛稱呼皇帝為“聖主”。 而雲姬所謂杖責,亦有一番來歷,乃非比尋常之刑罰——笞杖在手,輕重便在一念之間,可饒人性命,也能往死裡打。 李伯元在《活地獄》第九回提到過此事:從來州縣衙門掌刑的皂隸,這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預先操練熟的。有的雖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傷,亦有下死的打,但見皮膚紅腫,而內裡卻受傷甚重。有人說,凡為皂隸的,預先操練這打人的法子,是用一塊豆腐擺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隻準有響聲,不準打破,等到打完,裡頭的豆腐都爛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外麵依舊是整整方方的一塊,絲毫不動,這方是第一把能手。凡是犯罪的人,曉得自己理屈,今日難免責打,不惜花錢給這掌刑的……因此,徹底掌握這門手藝的人,不僅能順利完成笞杖任務,而且可以撈點好處,從中漁利。 據沈家本的《歷代刑法考·刑罰分考十四》記載,明代廠衛負責施行廷杖的校卒在訓練時,先用皮革綁紮成兩個人形,一個裡麵放上磚頭,一個裡麵包上紙,然後再給它們穿上衣服,讓校卒對其行杖。放磚頭的人形是用來練習“外輕內重”手法的,要求能做到看起來似乎打得很輕,衣服也不會破損,但裡麵的磚頭要打碎。包紙的人形是用來練習“外重內輕”手法的,要求能做到看起來似乎打得很重,但裡麵包裹的紙不能破裂。行杖要達到這樣的水平才算合格,因此,行刑者大多是練家子,否則難以達到。 《娛目醒心編》卷五詳細講述了醫治杖傷之法:用刀割開外皮,剜盡內邊爛肉,更取活羊一隻,割腿肉填補空處,使其血肉相連,長成一片,然後可以行動。 據煍王所言:得聞此罰,雲姬哭訴之下不見龍顏。 我對雲姬的了解不甚深,故而不知金盞之死到底是否為雲姬一時怒氣,抑或另有它意。然依我素日來的眼光,雲姬並非心思狠毒之人,手段這般毒辣,隻怕金盞牽涉進了其它的事件中,故而遭此刑罰。 皇後心中亦深知雲姬為人,故而心有憐憫,曾與斂敏、姝妃一同為其諫言,依舊受了皇帝的叱責,隻得回宮好生撫育鸞儀,再不敢就雲姬一事有所言語。